《山海經》一書的性質一直不明,學者眾說紛紜,有學者認為此書或有搜神志怪的性質,有的以為此書屬地理類、小說類、巫書,相同的是,早期受正統儒家思想影響的學者對此書的評價都不高。有意思的是,一般人對此書都相當好奇。這些年,《山海經》的圖像大行其道,研究動物學、植物學、妖怪學或美術造型等等的都十分青睞。
由於光怪陸離的內容,《山海經》的成書雖早,卻一直要到魏晉的郭璞,才首次進行注解。因為魏晉尚奇好道的風氣使然,博物學家郭璞,特別在意《山海經》中各種靈禽異獸、奇花異卉的典籍出處。而郭璞對山海靈物的態度,可能也顯示出求仙者投射於《山海經》的仙界想像。 除了注解以外,郭璞還以四字一句的韻文形式,寫就多首《山海經圖贊》。「圖贊」的名稱,也讓後代的讀者認為,《山海經》這本書是有圖有文的。
無獨有偶,晉代詩人陶淵明的《山海經》閱讀也提到了《山海經圖》。陶淵明有〈讀《山海經》〉詩十三首,第一首便提到「流觀山海圖」的句子。陶淵明的詩歌詠嘆了西王母、三青鳥、不死民、精衛、夸父等神人靈物的事蹟。在諸多詩句中最有名的,大概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長在」二句。《山海經》中,刑天戰敗被黃帝斬首,但仍然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手執武器不願認輸投降,陶淵明讚賞刑天,也讚賞與日競走的夸父。
宋末元初的詩人劉辰翁隱居的日子很認真地將《山海經》通讀一遍,在書中處處寫他的心得感想,記錄中有女媧之腸可化為神,劉先生很幽默,他說,女媧都能補天,腸化為神,有何不可?《山海經》中許多山神龍身人面,詩人評語:婀娜可愛;而對豬身人面的山神,詩人評語:風姿絕世。詩人的美學標準當然不同凡人,或者,我們也可說詩人有兒童的天真。
《山海經》中的神可多了,馬身人面虎文鳥翼的英招神,虎身虎爪人面又九個頭的陸吾神是看守崑崙山的,這不是很符合武俠小說的場景嗎?還有還有,九頭人面蛇身的相柳神,八頭八腳八尾人面虎身的神是朝陽谷的天吳,鍾山神是人面蛇身紅色身長千里的燭陰,天山神則是六足四翼而渾沌無面目的帝江。《山海經》中的鳥獸當然不只大家熟悉的九尾狐,還有許多超凡的異獸珍禽。鉤吾山,有羊身人面的狍鴞獸,眼睛長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會食人。這樣的想像出人意表,會吃人的狍鴞獸,眼睛不是長在頭頂上,是長在腋下。單張山的諸犍獸,樣子像豹,人身牛尾,一個眼睛,尾巴很長,行走時要將長尾銜著,平時則將長尾蟠著。啊,有一條長尾好像挺累贅的。亶爰山有一種類獸,樣子像貍,雌雄同體,吃這種獸可以治療妒病。看來古人會吃醋妒嫉的不少,還會出現有動物是可以治療這種病的。
明代楊慎曾經被貶在雲南三十幾年,他說雲南就有這種雌雄同體的類獸。楊慎原是進士一甲的榜首,即我們習慣說的狀元,因觸怒皇帝而被從北京貶到雲南,最後老死邊疆。楊慎很喜歡《山海經》,說此書如山珍海錯,他用自己三十幾年流放雲南的生命經驗來體會《山海經》,成就他的文學事業。
沒有一本書比《山海經》更奇特了,其中許多奇幻神祇,也包括能治各種疑難雜症或預示吉凶徵兆的鳥獸蟲魚樹木花草。
現在所見《山海經》書分成十八卷,有山經,有海經。第一卷〈南山經〉就有許多典型的具巫術性質的鳥獸,基山有猼訑獸,長得像羊,九尾四耳,眼睛在背上。眼睛在背上不知是何道理,早上看青天白雲,晚上賞星空月亮嗎?佩戴這種動物能不畏,注解的人說不畏是不知恐畏,還是讓人一頭霧水,不畏到底是害怕什麼?讓庸懦者突然信心大增嗎?古人是否有許多恐畏的東西或事情?佩這種動物能不畏,要如何佩戴?佩尾佩耳或佩一隻腳,或一撮毛?看來想像空間太大了。基山上還有一種像雞的鳥,三頭六眼六足三翼,食之能無臥。學者說無臥是能使人少眠,又有人說無臥是不眠,太神奇了,是治瞌睡病的藥嗎?學生說,大考時最適合吃這種鳥了,吃了能少眠不眠,熬夜讀書不必喝咖啡提神醒腦。有人喜歡杻陽山上樣子長得像馬的鹿蜀獸,鹿蜀身上虎文,白首赤尾,發音像人的歌聲,佩之宜子孫。《山海經》中常出現能佩戴的動物,可惜沒有使用說明,不知到底要佩哪一部分,總不能整隻背著吧。鹿蜀能宜子孫,詩人就說:鹿蜀應該改名叫宜男。青要山的一種像鳧的鳥,青身朱目赤尾,食之宜子。既有能多子多孫的,就有吃了不生或能避孕的,有一種像桔梗的蓇蓉草,開黑花不結果,吃了使人無子。古今對生育的重視似乎沒什麼變化。
姑媱山上的䔄草,開黃花,結菟丘子,服之媚於人。注解說:為人所愛,一名荒夫草。似乎這種䔄草可以使為人妻的,變得千嬌百媚、顛倒眾生,無暇理會丈夫。能讓女人變美的還有荀草,方莖黃花赤實,服之美人色。這樣的植物屢見不鮮,讓人神往。
《山海經》中為人熟知的還有遠國異人,小人國、女子國、一目國、一臂國、三首國、三身國、穿胸國等等。小人國為人短小、穴居,會被鶴吞食,不敢孤行。在後來的圖像中就會畫出小人三三兩兩成行,或一行六人,一行八人,總之不能單獨行動,因為上空有長尖喙的大鶴盤旋,覷覦著。
聶耳國更有意思,兩個耳朵太長了,長到腰部,行走時要捧著。有的記錄則是說他們睡覺時以一耳為席,以一耳為被。挺好的,被褥都省下來了。遠國異人的神奇還包括釘靈國,他們膝下有毛有馬蹄,善跑,如果自鞭其腳,一日能行三百里。古人似乎挺羨慕馬匹的,自己偶爾可以當馬奔馳,竟忍不住要自我鞭策。大家最感興趣的應該還是不死國、不死民。何能不死,因為山上有不死樹,食之乃壽;長壽不死,一定也要青春永駐。古人太聰明了,有赤泉,飲之不老。陶淵明在詩中不無羨慕之心,不死復不老,萬歲如平常。《山海經》所構築的這個奇幻世界,在明清兩代達到巔峰,民間、文人或官方都大量刊刻《山海經》,或是相關《山海經》的鳥獸圖,甚至出現了彩繪本。
不僅是古人,從近年的《山海經》出版品看來,現代人也對《山海經》的內容充滿好奇。而近年來《山海經》圖文商品所以蓬勃發展,又與馬昌儀教授二十幾年開始研究一系列的圖像有關。坊間流行的《山海經》出版物,常常主打「圖解」、「圖鑑」,採用文字與圖像互見的排版方式,與明代《山海經圖》異曲同工。由此也可以見到有人關心《山海經》中的礦產、醫藥、草木、鳥獸或異類、妖怪、巫術,甚至動物或人物造型。《山海經》是一部博物志,是古人的百科全書,因為此書太奇特了,也有人從天文學或科技角度來解釋,希望找到與《山海經》內容對應的族群、鳥獸或山川地理。相關《山海經》圖像到了日本也成就各種怪奇鳥獸或異國的彩色圖卷,有許多山海異物、山海異形,或者各種的異國人物圖像。早稻田大學藏有一種江戶後期的《荒海障子圖樣》,內容即描繪長腳人背負著長臂人在海中捕魚的場景。長腳人與長臂人的組合,不只見於圖卷的畫作,甚至也成為「浮世繪」的主題;歌川國芳(一勇齋)製作的「淺草奧山生人形」,左面是長臂人、長腳人捕魚的場景,右面則是穿胸人,圖像中還特別在被穿胸者胸口的孔竅中填塞一塊布。穿胸人不只出現在《山海經》中,漢代的畫像墓上也有,圖像都在凸顯這樣的人胸有孔洞,尊貴者脫上衣,讓兩位卑下者以竹木貫胸抬著。此種異想天開的場景非我們所能理解,難道這樣比較不累?非坐轎非乘車,而是讓竹木貫胸抬著行走。
神話是人類的童年,神話是民族的夢,神話是一篇篇色彩斑斕的詩。《山海經》當然是神話,其中有一目國、一腳國,像是卡爾維諾的《義大利童話》中一隻手一隻腳的半身人,或是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我們從未曾失去領略神話的美好,異界想像是我們現實生命的補償。
文|鹿憶鹿
出生於澎湖。東吳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東吳大學中文系教授。曾赴日本西南學院大學當交換研究員、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訪問學人,也曾是北京師範大學的客座教授。著有《馮夢龍所輯民歌研究》、《傣族敘事詩研究》,研究領域以神話學以及民間文學為主,近年來尤其專注於《山海經》圖像的相關研究。同時,更關心臺灣原住民,乃至整個中國南方民族、南島語族的神話情節闡釋,曾著有《洪水神話》一書。近年來也對民間故事中所包含的民族性與文化現象有極深的體會,並從中探討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一直對創作有極深的熱情,出版《臨溪路70號》、《桃花紅李花白》等多本散文集,希望能兼顧學術研究與作家創作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