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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與虛構的平衡,專訪平路:你記得的是你想抓住的記憶

by 陳蕾琪
攝影|小路

沉重的門將天光都擋在外頭,一級級走下去,地上與地下的時間彷彿以不同的系統運作著,恆溫空調令感官也隨之不確定了起來。大家邊打招呼邊入座,最先注意到平路老師眼睛帶著深而明顯的虹形弧度,虹的尾端繫著柔美笑紋,隨著表情與話語游動。在餐廳的暈黃燈光裡進行訪問,有種她從頭到尾都瞇著眼睛笑的錯覺。


平路書寫的類型五花八門,她著有《行道天涯》、《百齡箋》、《何日君再來》、《黑水》等一系列構築於史實上的小說,亦與張系國合著科幻小說集《捕碟人》,近年她以散文《坦露的心》溯游生命史中的細密傷痕。平路亦擔任過新台灣和平基金會所主辦的台灣歷史小說獎評審。在事實與虛構間取得絕妙平衡並賦予它們新生向來為她所擅長,此次邀請平路談談身為一個寫作者,如何接近並重述那些存在過的故事。

依違於歷史與虛構之間 

平路並沒有刻意將歷史小說的定義複雜化,對她而言,「小說就是小說,歷史小說只是用歷史作題材的小說」。

「小說」與「虛構」兩個詞向來密不可分,歷史小說則以其文學技法與小說之虛構特質,試圖在「真實的歷史」之外書寫出另一種唯有小說方能抵達的「真實」。歷史小說既要在虛構的領域帶領讀者走向更幽微邈遠之處,亦須以歷史事件作為定錨,為文字裡的空間和人日復一日生活於其中的世界牽起一道微妙的聯繫。如何在虛實之間持續的逗引讀者的興趣,側重的是創作者如何說一個能打動人的故事。「對我來說,我總覺得歷史小說迷人的地方,是在史實與史實中的間隙。」平路說到「間隙」一詞時停頓了一下,彷彿等待空氣裡的某種東西徐徐綻開,「歷史小說奠基於史實上,它並不違背史實,但可徵的史實間依然存在有許多間隙。創作者用他的天賦,或後天培養的想像力,像展開摺扇一樣去想像那縫隙之間⋯⋯想像如果他也在場,他遇到了什麼?他心裡的衝突、他的憂傷、他的煎熬、那些是什麼?我覺得這是歷史小說最有趣的部分,也是最好看的地方。」平路總是盡力將自己交付於那情境當中,在絲網的間隙裡逐步編織出使人頻頻回顧的複雜花樣,而那令人動搖的魔力則源於逐步剝除錯縱的事件、給定的標籤和一切外物之後,所裸露出的人性。

平路對「人心」的強烈興趣使她持續探問小至生命史,大至家國史間既彼此疊合浸染,有時又在無人見處岔出旁枝的多層關係。小說事件如布帛次第開展,但若仔細觀察,其實是無數細密的小方格決定了那花紋與色彩的走向,方格是人的抉擇,構成方格的經緯線則是牽涉其中的心理因素。從《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到近期的《黑水》,平路挖掘的都是看似「寫定」、「寫盡」的結論以外,那些註定會失落佚散在歷史裡存在過的人與他們曾喜也曾哀的心

攝影|小路

心也需要依託的容器

在平路的小說中,身體持續傳遞著密碼,以信號抵達。

平路對小說人物心理的細緻書寫使被建構、神化了的偉人回歸為常人,寫身體與身體的感覺更是一種對「被建構的形象」的抵抗。偉人被拉下聖壇,卸除金身,重新還予血肉為凡人。《行道天涯》裡皆稱孫中山為「先生」,卻寫先生臉上的叢生肝斑、病體裡的火與燥,也寫繡花枕上一顆顆鼻屎。平路寫媽太太白膩軟腴的肉體是澡盆裡一道具女性美的弧度,水氣蒸著她細又軟的髮絲,沉重的膏與脂堆疊在腰腹,恥骨的鴿灰毛髮是愛欲的殘餘。與身體記憶相關的是一段與貼身侍衛不見光的愛戀。雖只有梳洗坐臥等一切微小瑣細情事才能與情人光明正大肌膚相觸,而那仍是屬於宋慶齡,即使年歲與身份都收束不住的欲望。正是一切人的欲望,使讀者一瞬間越過時間與空間的距離,看見自己與活在歷史裡的人物的聯繫。「因為歷史人物也是人,跟你我一樣的人。」

一具持續的,被時間經歷過的身體裡寄存著各式各樣的記憶,那既是個人的生命史,也可以折射出更巨大的家國史,「宋慶齡看到外面局勢變遷,會看到許多理想逐漸變質、消逝⋯⋯反映在自己身上,包含反映在自己的身體上。這一切回溯,消失的年歲、和理想混雜在一起的青春⋯⋯包含了個人情感和時代變遷。」平路亦談到自己的留學生經驗,為時間、空間與記憶的曖昧關係做了補充,「沒有離開的人繼續往前走。離開的人會更抓住原先記得的部分。你會更⋯⋯」平路用了一個心理學名詞,「fixation(固置)」她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我以前常說那是一整個黑盒子,除了記憶,同時還與你的青春相連。例如你當初叫做留學生,你會記得那是你身體狀況最顛峰的時刻,也許還有你的初戀回憶。你記得的是你想抓住強化的記憶於是與沒有離開過的人越離越遠。

船繩也結也解

通往記憶的路途從來不是坦途,島國多元民族、文化的特性與曾被噤聲的歷史,使抵達記憶現場尤為艱難。平路在幾部小說中為拆解偶像神話所做的努力,成為踏上尋回記憶之旅的第一步。「我們對一個偉人、偶像的想像,投射了每個人的執念,拆解出這樣的迷思,對每個讀者來說有豐富的意義。」平路用手指在空氣中虛虛的畫了一艘船,「以我自己來講,雖然在美國多年,但我始終在關注台灣,像是一艘船開出來,心裡的參考座標始終是台灣。」參考座標其實也是浮動的,隨著時間一直往前走。「我很努力不要變成失去參考座標的人。」「但如果在異地長久安居樂業,他想的是他理想中的圖像。那真的是一個黑盒子,裡面有一種『我認為台灣是怎樣』的執念。」小說使讀者逼問禁忌緣何而生,當痛點被找到、被探究的時候,破解執念遂有了可能。

時間的座標

歷史小說調度事件且後設的解釋甚至重構歷史,牽涉了人對時間的思考和想像。平路亦寫科幻小說,無論是面向過去還是朝向未來,她重視的仍是時間裡的人。「科幻小說只是參考座標在未來。將想像力外延到未來,將想像力外延到過去,因為我們都不在那裡。」平路拉回她對小說的認知,「人的本質沒有那麼大的變化,有時也脆弱,有時也煎熬,有時也徬徨。我希望小說能勾引出不因時代改變而陌生的情感。閱讀是一種連繫,串連起不同時代的人的感情。歷史小說與其他小說在這一點上沒有那麼不同。」想起〈人工智慧紀事〉,在梔子花香裡,人工智慧理解葉慈詩句的瞬間:「Mire and Blood,塵泥與血淚,『人』是一個複合物⋯⋯」平路老師聽完開心的笑了起來,說:「你看,你記得的還是詩意的部分,不是因為他是未來人,而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情感。」

我們又一級一級走上迴旋的樓梯,平路老師將趕赴下一場訪談,大門重新開啟的時刻,她正站在亦人亦獸的巨大模型旁對我們說再見。陽光張口咬住玄關,停留在地毯上,人自願走出遮蔽為陽光所嚙咬,那裡有攀升的慾望,也埋藏著下沉的泥沼,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肚腹裡重新看見自己。

文|陳蕾琪
台大台文所。喜歡看電影。今年的生日願望還沒用完,第一個願望不久之前實現了,第二個是跟弟弟一起坐在可愛的甜點店裡吃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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