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 作家
一九七五年出生臺南玉井,中藥房的女兒,一九九五年二十歲第一次離開南方前往臺北。此後在城市裡打滾多年,逾四十歲時毅然辭去高薪職務返鄉,把半生經歷化作文字,寫成《俗女養成記》、《俗女日常》,廣受好評並被改編為影視。近年經營 YouTube 頻道「江鵝說件事」,以台語談生活、聊人類圖,重新找回在日常發光的語言。
命中帶遷移
江鵝的生命中充滿移動與遷徙,出生於臺南玉井的她,似乎從一出生便帶著某種朝向外邊生長的方向性。這種方向性指向了異地、他鄉,以及精神上的異處居所。一路行走的腳步與軌跡,她試圖從當中指認自己所至之處,以及如何透過這條路徑理解自身,最終走出一趟成為自己的旅程。
回到原初的生長現場——今已「升格」成區的臺南縣玉井鄉,江鵝坦言兒時自己處在一種「懵懂無知」的狀態:生長於鄉村之中的子女難以覺察其中的獨特性,只是隱約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緊密。一直到了求學離家的階段,透過距離的延長、景貌的更替,才開始理解鄉鎮氛圍所致的性格與命運樣貌。
江鵝眼中的玉井十分仰賴「交通」,在替他刊所撰寫的文章中,她描述玉井「遠得都會繁華鞭長莫及,卻又尚未抵達名山勝水成不了觀光地」。這種尷尬的中介狀況也反映於玉井在的「運輸狀況」:日常通行仰賴家用客車,彷彿沒有一人不持有汽車駕照,車輪運輸成為抵達目的地的唯一方式;此外,人情往來的交通也是玉井必備的技能,小時候在家中的中藥行幫忙,鄉鎮中人來往密切,公務往來乃至於日常運作,都仰賴著人際關係的交通續存,人與人的相互依存成為了一張細緻人際圖表,事物運作避不開的是鄰里之間的協力、牽成。
回看玉井的生活 style
還真的就是在十六歲,古早時代的成人年齡前後,江鵝轉赴高雄讀書,距離一旦展開,故鄉與移動的關係張力也愈發清晰。從身分證字號上的 R與 D(臺南縣與臺南市),外延至城鄉與都會,玉井子女江鵝認為自己的生命在及早的時刻,就已埋下此種關於移動與指向的伏筆。
時至今日江鵝時常回返家鄉,感受到故鄉玉井隨著經濟氣氛與生活品質的改變,逐漸熱絡,她的生命經驗,一代俗女的人格養成也隨著著作出版與影視轉譯,成為玉井的文化風景之一,但在這種文化氛圍當中,仍然隱含著玉井人對於美好生活追求的一種「求活」方式,這是她時至今日仍然覺得自己無法「成為」都市人的原因,生命裡始終鑲嵌著一種玉井人求活的信念。但江鵝也明白,自己前半生的移動,也體現了父母輩如何將子女推往更好生活的信念,兩股力道雖也不相撞、拉扯,但確實根植於一個離鄉之人的身體當中作用。
從玉井到高雄、臺北,甚至一度投身至歐洲,除了家庭長輩不斷製造的推力,江鵝也訴諸人類圖圖像,分析其中命數:她的人類圖上呈現著很高的個體性,意味著與主流價值的分道揚鑣。她怕我們聽不懂人類圖術語,也換喻成占星觀點:九宮能量強大,意味著一個人對於異地有著強大的吸引力與探索欲,眼前所見的發亮之處,在未知的異地閃耀。
江鵝表示,穿平底涼鞋走歐洲石頭路是年少無知的證明。(江鵝提供)
與主流打交道的那幾年
二十歲前後,江鵝自文藻語專畢業,插大考上輔仁德文系就讀,新環境一方面引起了龐大的生涯焦慮,另一方面也看見南北區域的階級差異與視野落差,刺激了她的視野與思維方式。記得那時學校一邊讀著二戰後的德國現代小說,戰敗國的苦大仇深,與之對讀的是二十歲青年對未來的惶惑與迷茫。爾後江鵝出國念書、回國工作,個體性強大的她嘗試著與主流價值打交道:嘗試買單主流信念中的對社經地位、薪資價值的庸碌追求。
江鵝吐槽道:「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被一個姓孔的男人恐嚇說我們三十歲就要而立。」長大成人彷彿按表操課,人生清單得要逐步打勾才能不落人後。一直到江鵝與主流打交道直到身心俱疲,選擇替自己向這個社會翻桌一次,離開資本主義汲汲營營的人生遊戲,才拾回自己對生命的節奏與運作方式。
成人禮似是一個社會信念下的通過儀式,但真正要成為一個「自己」,所需要的時間卻是更漫長、也更加費力地一趟修行。
以阿公的語言,講現在的生活
現在的江鵝寫作,研究人類圖,也嘗試做台語的語言實踐。經營的臉書粉專「可對人言的二三事」,也始出現台語聲道,熱情放送。問起江鵝對於語言實踐的動機與信念為何?她回憶起成長過程,直言若要前往發亮的異鄉,似乎意味著得遺棄台語,以及這個語言所體現的鄉土氣息。甚至「在言談之中留下台語的痕跡,好像是一種對家人種種栽培的虧待。」
在這樣的文化氛圍當中成長,台語很自然地暗啞、失聲。能夠像現在純屬有趣地說著台語,也與大時代的氛圍脫不了關係。
江鵝一方面乘著近年本土語言主流化的風潮而行,另一方面是「發現自己台語說得比一般人流利」,於是台語有聲書、台語專訪、演講樣樣來,在新興社群 Threads 上的台語日常短片也受到粉絲喜愛。談及散文《俗女養成記》的台文改寫與有聲書錄製,江鵝認為此種「翻譯」,恰恰使得某些長輩的語言回到了現下的文學現場,華語與台語的轉換並非一蹴可幾,許多遣詞用字在改寫時,都需要重新斟酌,才能原音重現那些記憶風景。擇字選詞的過程中,江鵝時常想起的是漢藥房的阿公,以及他所操持的文雅台語,可俗可雅,鮮活而服貼。
江鵝對此照片下的註解是:「以為巴黎比青春值得稀罕的年紀.。」(江鵝提供)
此外,有聲書的錄製一方面再現了老一輩鄉鎮中人的聲音場景,也還原了某些被華文文字化的童年現場,以台語賦予場景形象,反而體現出了更加真實的本來面目。這些台語行動如果能夠替這個語言再延續一些生命以及活力,對江鵝而言也是一種值得去努力的日常實踐。
如果要給予現下的二十代青年一些建議,江鵝笑著鼓勵年輕人把握時間攝取澱粉。另一方面也提醒道:「許多現在覺得有價值的事物,在未來的某天可能會失去意義;某些現在自己所輕賤的自我特質,在未來的某天也可能會醒悟,原來自己一點問題都沒有。」
重整價值觀以及重新估算自身的價值與意義,更加仰賴的是時間的澆灌與作用,一如江鵝與家鄉玉井的距離拉長,才明白許多記憶與思考需要的正是時間與空間的醞釀與實踐。過往的風景千里迢迢地被現在的書寫召喚回來,那些年少時所保留的證據與場景,隨著時間的運作而顯影,價值從中有所體現。許多為了成為、成就什麼而走出的路徑,最後也都被收束成一條成為自己的漫漫長路,以及當中的種種細緻,且充滿意義的生命輪廓。
江鵝的 Youtuber 頻道「江鵝說件事」,以台語聊生活,是她近年來的新嘗試。(江鵝提供)
採訪撰文|蘇吉
一九九九年,臺南人,現就讀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獲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作品、採訪散見於報章雜誌。
攝影|桑杉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