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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分文學地帶】下營个風、客庄个夢|利玉芳 ╳ 陳凱琳

by 陳凱琳

利玉芳

一九五二年生於屏東縣,現居臺南下營。現為《笠》詩社社長、《文學台灣》會員。榮獲一九八九年吳濁流文學獎、一九九三年陳秀喜詩獎、二〇一六年臺灣詩獎、二〇一七年客家傑出成就獎——語言、文史、文學類。早期曾以「綠莎」筆名發表散文集:《心香瓣瓣》,現多以本名發表詩作。著有詩集:《活的滋味》、《貓》中英日譯文詩集、《向日葵》、《淡飲洛神花茶的早晨》、《夢會轉彎》、《台灣詩人選集——利玉芳集》、《燈籠花》、《放生》、《島嶼的航行——漢英西三語詩集》、《利玉芳詩選——客家文學的珠玉 4 池上貞子日譯》等。

陳凱琳

成長於屏東客庄新埤,現居於大武山腳下的潮州小鎮。曾入圍臺灣文學金典獎,入選法蘭克福書展臺灣館展書;獲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國藝會創作補助。著有《藍色海岸線》、《曙光──來自極東祕境的手札》、《藍之夢》、《恆河沙數的我和她》。

禾埕上的稚嫩笑語和點點文墨

來到利玉芳詩人的「白鵝生態教學園區」,沒有了過往熙攘的人聲,一切都在休養生息。庭院甫遭遇颱風肆虐,稀落枝條垂掛四散,壓毀屋頂的大樹殘骸卻仍開著生命力頑強的草花──如詩人對四季和生命的熱情與活力。

一九五二年出生於屏東內埔鄉的利玉芳,自幼耳濡目染客庄風土人情,家鄉舊名「牛埔下庄」,曾有一大片公墓挨著居民的生活空間,也是上下學的必經之路,神祕的鄉野傳說如道道浪花,拍打在童年的腦海裡。

利玉芳回憶幼年因未讀幼稚園,曾澀於言語,賴於客家伙房玩伴眾多,在遊戲中摸索說話的方式。詩人戲謔在年幼時曾被稱為「玉皇大帝」,因客家話的「玉皇」發音與「玉芳」相似。後又在親族的跨域移動中,觀察到各地語言的不同。諸多被人視為枝微末節的語言,便如花籽那樣一次次種在詩人的心田,等待發芽開花。

語言的輕重,除了表述親疏關係,也在不同場合中顯示著一個人的涵養和氣度。因父親受日本教育,日常中客語為主要母語,筆錄也慣於以客語進行思考,但後來華語逐漸強勢,日本時代的人們失去了說話的空間,父親便詢問利玉芳「這個字怎麼翻,那個字怎麼唸。」亦常有熟人詢問講稿或用詞,像是領獎的場合,該用「得到第一名」還是「打頭等」,字的變化足見智慧。

利玉芳詩人在一次次替父親、族人翻譯過程,逐漸掌握了文字的力度。

父親是村裡能執筆墨之人,在新春前常替村人書寫春聯,利玉芳總期待,從父親手中接過那張張寫著祝福話語的紅紙,在禾埕上攤開,讓深冬的微風拂過文字。

從夢境走到夢想

早期對於文學的概念模糊,只是以筆記和小品的方式記錄所見所思,後來在丈夫的鼓勵下,參加第二屆鹽分地帶文藝營,開始磨練寫詩的技巧,正式開啟詩人之路。

在文藝營的磨練下,利玉芳詩人掌握了創作的節奏,捕捉日常細微的靈感。

寫作的好處是,「你不會孤獨,一個人孤獨時是快樂的、幸福的,你可以去找很多題材新聞,怎麼會有時間寂寞呢?」在觀察日常與紀錄生活中,也讓利玉芳詩人找到人生的樂趣和夢想的途徑。

利玉芳詩人的創作靈感一部分來自於家鄉。「客語的創作靈感幾乎都來自於童年記憶中的小徑,神秘的小徑,現在去看已經都找不到了,便把這些小徑留在腦海,留在詩中。」詩人觀察到在公共場域的美化下舊有地景的消逝,便透過創作的方式重新「造景」,將記憶中的畫面轉述成文字留下。

此外,喜歡做夢又總是有夢的利玉芳也在夢境裡捕捉到靈感,醒來後逐筆寫下,沉澱成作品。

印象較深刻的一次夢境,是與娘家祖墳整地有關,母親轉述在香爐下挖出了「祖嬤婆太」的骨灰,雖然利玉芳詩人並未參與,但也彷彿身歷其境。夜裡,便有三位女性祖先,身著深色大襟衫整齊併坐,彷彿要參加什麼慶典那樣。奇妙的是,詩人其實連祖母都沒有看過,卻能清楚地在夢境中感受到先人的身影。

後來利玉芳也以祖母為靈感,寫下〈完妹,畫像無痕〉的作品。

「完妹,安靜地坐在畫像裡/天窗灑下流動的塵埃/光裡含著樹蘭花黃色的顆粒/像一束簪花插上她的髮髻/光線緩緩地挪移/黑色的大襟衫顯耀出莊重優雅/金戒指、銀手鐲在多皺紋的手腕閃亮/裙襬露出圓頭繡花鞋/完妹沒有纏足⋯⋯」

情境的靈感便是從那場神奇之夢延伸出來。

故鄉的陌生人

利玉芳與丈夫透過農業雜誌的筆友單元牽起緣分,也讓她鼓起勇氣從傳統客庄來到閩南聚落,人生軌跡自此不同。

婚後,利玉芳之於家鄉成了一位陌生人,情感的衝突也讓她寫下:「陌生的小臉/印著他們父親的名字/告訴孩子/我是他們阿爸童年的新娘/那隻看守家的狗/不能在我的身上/聞出故鄉的氣味/齜牙咧嘴 撲來」

詩作〈臉〉以犬敏銳的嗅覺來表示陌生,描述婚姻帶給女人的改變,短短數句,寫盡婚後女人被家鄉環境否定、排斥,使得女性在進入婚姻後,除了要適應夫家生活的陌生之外,也要調適自己從此以後成為家鄉的陌生人。

生育後的女性則又承擔更多,利玉芳的詩中多處使用「子宮」等意象,道出子女是與男性身體的聯繫,但這聯繫卻讓女性感到不安,兒女從父姓,家譜記名只有男性。客家文化中,嫁入之女性甚至只以姓氏記之,而女性之姓又來自於父族,出嫁之女則在原生家庭中從此無根。

在客庄與閩庄的移動中,也曾讓利玉芳詩人對於語言感到困惑,回到家鄉說話時,因口音有些微改變而被指證。

書寫時,也常需要沉靜一段時間,慢慢找回語感。再一次次反覆找回自己的語言中,利玉芳成為一個能說華語、台語、客語的人,也將這些語言落在作品中。如〈最後的藍布衫〉華語版本為:「赤焰的太陽 燈光般照射著/滾滾大河 皮鼓擊響地奔流/穿一襲藍布衫的伯母/一步一步走上風中的舞台⋯⋯」改成客語後為:〈最後个藍布衫〉,「日頭烈烈像燈光/滾滾个河壩抨大鼓/藍衫伯母/一步一步行上風中个舞台⋯⋯」

利玉芳會選擇一些與客庄相關的詩作,將原本的華語翻譯成客語,但翻譯並非容易的事,這必須建立在語感的敏銳度,以及語境的掌握。

土地意識與自我的養成

婚後長居臺南,利玉芳對於臺南的風土也隨時間逐漸注入她的血脈中。臺南是臺灣歷史的起點,詩人從女性視角出發,從自我身體的觀察、地景的描繪,到臺灣意識的形塑,利玉芳對歷史的批判也有自己的風格。

關注臺灣土地所遭遇的剝奪與殖民不公,如〈倒風內海〉寫到:「來了,政權風暴不斷侵襲下/改變了福爾摩沙河道的意志/急水溪偏北了/內海枯竭了/螺的屍殼擴張了兩岸流域的版圖⋯⋯」作品中除了關心地景與水文風貌的改變,也感嘆沿岸繁景的消逝。

詩人也透過作品對土地進行詮釋,如〈春遊雙合水〉中一句「釣檳垂落雙合水」之合,以客語語境來解釋,是彼此匯合之意,並非夾角之意,所以用「合」字。

下營的農村生活,使得利玉芳對於田園作物有更深的羈絆,季節與時令也成為題材,對眼下的一切展現細膩的觀察。如農業創作詩〈水稻不稔症〉,即是以水稻呼應女性身體與生育,水稻的熟成和豐收仰賴於天候,女人能否孕育生命則仰賴於男人的愛是否足以打動。在詩作中,利玉芳寫出女人無奈的一面,但也認同女人擁有主動權的價值。

從青澀的客家女孩到成熟的閩南媳婦,從客家禾埕到下營農田,利玉芳詩人從自我走向了更廣闊的世界。

法國女性主義者萊娜 ‧ 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所說「寫你自己。必須讓人聽到你的身體。只有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出。我們的氣息將布滿全世界,無法估量的價值將改變老一套的規矩⋯⋯」

利玉芳詩人透過作品塑造女性對於身體的想像,以及在傳統目光中女性的刻板印象和跳躍、突破。隨著生活改變和歲月積累,也開始關注政治、環境,書寫生態詩作,為土地發聲。在體悟到文化語言的生命力後,詩人更發揮其客家女性的特長,以客家文化和語言導入詩作。

一如詩集《放生》的自序:「生活在這塊土地上自由的人民還必須有自主的能力,人類在不斷累積智慧的同時,有權利選擇出走被迷信約制的陷阱,我們生活的環境才得以受到保護。」

採訪撰文|陳凱琳

攝影|Rafa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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