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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書評】未曾真正缺席的戰鬥者 讀劉芷妤短篇小說集《女神自助餐》

by 連明偉

基本上,可將此短篇小說集《女神自助餐》,視為現代女性處境的複數疊影。小說透過兩種鮮明的敘述架構,統攝主軸,其一,在場者的瀝血奮戰,其二,不在場者的賡續燹火。

即使是最激進的女權歷史學家,即使我們舉再多的例子――亞馬遜女戰士、部落的母系社會或埃及豔后,都無法掩飾女性至少已經吃鱉了十萬年的事實。拜託,承認吧!讓我們停止自欺欺人,以為女人真的能跟男人平起平坐,那些只是男人營造出來的假象。
——凱特琳・莫倫《我不是大女人:但我將告訴你,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

基本上,可將此短篇小說集,視為現代女性處境的複數疊影。題材甚廣,輻射散溢,從婆媳、母女、兄妹、情侶等內在家庭關係,寫至工作環境、傳播媒體乃至公共場域等外在社會網絡。每位女性均在階級身分的從屬位置中,嚴謹分化,得其稱謂;同時,呼應對象不同,時刻異動連袂關係。小說透過女性雷同經驗聚焦成形,亦依各自遭遇輾轉再生,創傷歷程的重現,受害形象的附身,複寫隱喻,意欲展現獨立角色,卻又自覺或不自覺指涉往復傷痛的集體形構,兩者相互拉扯,亦彼此支援。

生命本是險峻,生理性別差異更易導致女性逼近危崖,甚至,無須自主涉入,存在本身便是凶惡,故得時刻警惕以此保全。一方面,服膺社會架構,在性別命定的差異中尋求空間,渴望冠冕;另一方面,奮發對抗,辯駁乃至傾覆同毀。當然,服從於此,並非專指生理女性,亦指向無所意識或意識之後,仍然慶幸臣服的生理男性。

小說透過兩種鮮明的敘述架構,統攝主軸,其一,在場者的瀝血奮戰,其二,不在場者的賡續燹火。兩者分野,在於時間意義的即刻進行與後續補述。前者親臨現場,身披盔甲,女扮男裝乃至陰陽同體,浴血迎敵烽火相連。以譏諷之詞,憤慨之心,遭遇擰扭梗刺,對抗有意無意侵犯言行。身處父權體制,不得不與之對決,但其抗辯對象並非單純指涉生理男性,而是更為廣泛,具體形塑無處不在的強弱關係。從生理男對生理女的肉體威脅,延伸至心理男對心理女的精神恫嚇,再擴展為上下宰制。脈絡潛藏,移形換位隨處可見,高低位階絲毫不分生理心理性別。權力關係可被視為社會秩序,亦可輕易轉化為強力壓制,實為暴力之源。然而,抵禦暴力同時,展現另一種不得不的求生意志,甚至,有效複製此種相輔相成的潛在架構。

此外,不在場者的賡續戰鬥,正是具體踩踏在場者的斑駁經血、精液與凶殘而來,如小說中的〈同學會〉、〈別人的孩子〉與〈火車做夢〉。甚可言說,所謂的不在場者,其實是透過小說技藝轉化傷痛的保護機制,凝凍受傷當下,束縛自我,暫時解離乃至假性切割,無論那是往昔同學自盡、童年被強暴的創傷記憶、母親對女兒之無解死亡等。身處現場,卻必須拋棄現場的內在運作,無論是身為幽靈的當事人,或是化身她者的麻木自衛,終將無法隱忍,迎向爆發,以戰鬥姿態抒發壓抑許久的宿怨。姿態並非剽悍,亦非恆常強勢,而是求生法則中不得不迸生的潛在力量――為了釋放亡魂,為了解救社會規範底下的自我,更是為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女兒。

無論在場或不在場,女性均身處隱忍,心理的反應機制,或立即噴勃或數載延緩,兩種由戰鬥時程不同而衍伸的敘述,最終匯聚合體。威脅難以避免,女性或權力關係下的弱勢者始終遭遇永劫生滅,為迎合,求自保,或試圖完成利己的社會目的,扭曲地,將自我置入由個體與群體共同建構、相互解構的自傷形象,如〈嫦娥應悔〉中言:「我抬起頭,眼淚俗氣地暈染視線,我討厭眼淚,太俗氣了,太情緒化了,太不冷靜太激動,太歇斯底里,太站在受害者的位置,太女性了。」或是〈別人的孩子〉中言:「她最討厭哭了,作為一個女人,無論怎麼哭都不會是真情流露只會是歇斯底里,她不能哭。」

機靈也好,偽裝強勢亦可,女性只得戰戰兢兢,彷彿由此獲得自欺欺人的短暫慰藉。心在猶疑,在掩蓋,在自傷,即使受創者見識她者相似遭遇,心生同情之際,亦將心生齟齬怨懣。瞬息之念,具現天堂地獄,溫柔與殘暴、陰鷙與慈悲、救贖與自救,繞指柔腸凶狠暴戾熔鑄單一,卻又隱喻集體。武神之姿,狀似無所畏懼,探究至底,不過是另一種女性長期受難的卑微求全。

同情,乃至同理,在此成為文過飾非的浮濫骯髒之詞。

他人即地獄,自我亦非天堂。女性在作家的細膩關照下,呈現極為複雜的生存樣貌,階級更易,對位質疑,正言若反乃至語言中本該反省卻被容忍的慣習,全然遭遇挑戰。不僅頑抗男性組構的世界,更向所有權力關係提出質疑,傷痕累累,殘活苟存,顯露被社會慣習豢養後的自我作踐。表面雌雄爭鋒,凌厲言詞,即使偶能山頭立旗,到頭來,實為坦露淪落至此的深層悲哀。非自憫,不說愁,自我作踐之後,終能有意無意作踐她者/他者,而此傷損,作家衷心所懷並非刻意製造傷害,即使戰火必然/必燃。所謂的女性主義,絕非單純指陳單一性別,更非簡易統攝對抗陽剛,而是期望勾勒更為健全的平權社會,得以善待女性,親愛女兒。

何謂女兒?

作家歸返原初,翹首遠望,此稱謂適切含括所有女性共同身分,從誕生乃至耄耋,都曾經是未曾遭遇傷害的女兒。同時,屏棄血緣窠臼,擴展連結,將陌生「她者」視為己出,戮力以此,孕育一個無論東方西方過去未來均由女神英勇捍衛的理想國度。

《女神自助餐》,劉芷妤,逗點文創結社

 
「哭了會被當成女人的,會真的被當成女人的,要是被當成『那種』女人,從此就真的不會有人肯好好聽我說話,不會有人相信我的害怕與擔憂,是真的。」
 
被社會傷透了心,就寫小說當復健!折翼系小說家劉芷妤,以輕盈細膩的筆觸,寫下八篇珠玉短篇小說,折射出女性被社會拒絕、侵擾的千百種遭遇:在同學會遇見當年性騷擾犯的OL、被嫂嫂po上「靠北婆家」粉專痛罵的小姑、擁有仙人千年之軀卻依舊遭受約會強暴的嫦娥、和相差十七歲的小鮮肉過夜卻膽顫心驚的女性主義教授、因為體型被嘲笑而學會迎合愛人的女孩……
 
《女神自助餐》故事中所有的主角與配角,都是活生生的、你我身邊的女性,我們所熟知、幾乎是反射性思考的「那種」社會常識與價值,是她們頸上血跡斑駁變形的項圈。
 
一本血淚斑斑,讀了卻無比舒暢的痛快之作,祝福每一位別人家的女兒,都能平凡又自由地活著。

文|連明偉

一九八三年生,暨南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第一屆台積電文學賞、中國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著有《番茄街游擊戰》、《青蚨子》、《藍莓夜的告白》等書,並以《青蚨子》獲第七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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