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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中原:能散步到很遠的地方再散步回來,也就好了

by 楊 勝博
汪正翔/攝影

自中廣《午夜奇譚》節目開始的說鬼人生,讓人們對司馬中原的印象,總是離不開鬼魅魍魎、長袍馬褂,以及那段著名的說鬼節目開場白。但這並不是他生命的全部。筆耕六十餘載的司馬中原,未曾受過任何正規教育,關於文字與寫作的一切,都是靠著閱讀自學而來。至今,司馬中原已出版一百多部作品,從描寫蘇北荒原與歷史的鄉土傳奇,到書寫各地怪談異聞的鄉野奇談,一切都和他豐富的人生經歷有所關連。在夏日的燦爛陽光裡,讓我們走進司馬中原的世界,來一場鬼魅魍魎之外的人生相談。

 

父親與我:司馬中原小說中的英雄原型

 

Q:一九六一年,司馬中原的成名作《荒原》正式出版,以故鄉蘇北荒原和洪澤湖為故事背景,描寫遊俠歪胡癩兒在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七年間,帶領蘇北居民對抗北洋軍、日本軍、共產黨,或者說是戰亂年代無處不在的暴力與權力鬥爭。一九六七年出版的《狂風沙》,不再以外地遊俠為主角,而是描寫身為淮北鹽商的關東山,如何帶領民眾在亂世中求生的故事。在以抗日戰爭為背景的作品裡,您的小說人物雖然行事作風各自不同,但似乎都能看見您父親的身影在其中,能和我們聊一下父親對您的影響嗎?

A:父親在我十歲的時候就過世了,但他對我的影響非常大。讓我知道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英豪。父親面對日本軍隊從不直接對抗,總是用柔性的手段應付。記得有次日本軍隊進到我們家,剛好那時家裡躲了一批軍人,如果硬拼還能勉強一戰。父親卻讓人把槍都收起來,假裝在打麻將以降低日軍的戒心。帶隊的日本上校見狀,因此瞧不起父親,賞了他幾個耳光之後才帶隊離開。父親事後說,因為殺死一隊日本軍人,等後方增援一到,會槍斃鎮上的男丁作為報復。如果非得要擊殺日本軍隊不可,到洪澤湖邊才不會傷害平民百姓。對他來說,比起逞一時之快,保護老百姓的命才更重要。這也對我寫作英雄人物時有所影響。

司馬中原

人們對司馬中原的印象,總是離不開鬼魅魍魎。汪正翔/攝影

Q:延續上個問題。因為故事背景的關係,您經常被列入反共文學的脈絡之中,其實您的創作目標不僅止於此,正如您在一九六三年所說的,「與其說我反共,不如說,我反對一切暴力。」對您來說,這樣的創作思維是如何形成的?之前也耳聞您有親身與軍隊斡旋的經驗,重新出版的《靈河》一書,也有許多諜對諜橋段,是否也源自於此?

A:反對暴力的概念,也是受我父親影響的。當年有位美國人「林四先生」林嘉美(James B. Woods,註1),在江蘇開設「仁慈醫院」,是蘇北規模最大的醫院。抗戰期間,父親是醫院的榮譽副院長,碰上帶著「盒子砲」(註2)的軍人,總會要我帶人到醫院裡邊兒,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軍人,全都一視同仁給予治療,救了非常多人的性命。
記得有一次,我將槍藏在母親的輪椅座墊下面,和母親一同掩護三名共產黨軍人,帶他們通過淮陰大橋。橋頭有日本憲兵站崗,要是被逮到攜帶槍枝,我們立刻會被槍斃。我懂日本話,所以走到橋邊的時候,我就用日文和士兵說「早安」(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開口唱《日の丸の旗》給他們聽。日本憲兵聽了很高興,對著我一個小孩子笑,唱歌的時候也跟著敬禮,手一揮就讓我們過去了。
所以我小時候就抗日,父親那一套作法,我也是有樣學樣。不求逞一時之快,在不引起衝突的狀況下,幫助那些愛國軍人。有時候,事情不能光看表面,還得從整體看人的行動。以前很多人說汪精衛是漢奸,但我覺得他是真正愛國的人。如果當年他沒有向日軍提議,成立政府為日軍看管後方,戰爭也許也不會那麼快結束,最起碼也要打個十二、十五年。他的作為表面上看是漢奸,實際上是縮短了戰爭所需的時間,也保護了百姓的身家安全。

 

故鄉與我:小說《靈河》與民俗、歷史的接點

 

Q:今年重新出版的《靈河》,是您一九七八年交由皇冠出版社的作品,就故事主軸與情節安排上,不再是如唐吉軻德般徒勞無功的幻滅結局,更可以說是小說《荒原》的另一個面向。您在書寫這些以故鄉蘇北為背景的故事時,對自己作品的期許是什麼?

A:靈河的原型,其實是江蘇的民便河,後來以此為背景寫就《靈河》。當時我發現,在中國各地鄉土傳說的故事裡面,包含了不同樣態的人性光彩。我想要做的,是去標榜那些人性的光明面,希望自己的作品有啟發性的作用。還記得,我五歲的時候讀《濟公傳》、《西廂記》,七歲開始讀《紅樓夢》,裡頭的〈葬花詞〉我後來都仔細背誦,「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一邊背,一邊眼淚就流濕了枕頭。其實我也是希望那些日漸被人遺忘的過去,能以小說的形式保存下來。

司馬中原

我想要做的,是去標榜那些人性的光明面。汪正翔/攝影

Q:在《靈河》裡,有葉家族長在荊家土地被殺害,導致荊、葉兩家互相仇視,無法合作共事的橋段。此外,在《荒原》、《狂風沙》等作品裡強勢的北洋軍,在《靈河》也不再如過去那般重要。這些情節的設計,是否和現實密切相關?

A:這些事情其實都是真的。我曾見過有地方惡霸想要強佔田地,不但用武力霸佔田地,不讓地主和佃農耕種;晚上更從地主家後門進去、前門出來,結果一家大小老少全被惡霸殺害。這種欺侮人的事天天都在發生。小說裡出現的各種死法,其實也和現實相呼應。戰亂的時候,每天都有許多人被殺,被槍殺、被砍頭、被開腸破肚等都是有的。所以在小說裡,各種不同的死法也是由此而來。

在《荒原》和《狂風沙》裡北洋軍的戲份吃重,是因為北洋軍在袁世凱的領導下相當強勢,而到了《靈河》的故事背景,在袁世凱倒下之後,北洋軍政府從此分裂成三支,影響力與過往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在小說裡,北洋軍面對想藉由軍閥勢力,與當地望族與民眾對抗的麻匪,只派了一批老弱殘兵過去,而不是真正的菁英部隊,這也和歷史現實的變化有所聯繫。

Q:在您的小說作品裡,經常將蘇北盛行的狐仙信仰編進情節中。不過,在您塑造狐仙信仰的巫婆角色時,通常都會將她們形塑為負面人物,像是《荒鄉異聞》裡的謝奶奶就是如此。而在《靈河》裡,您用「狼」取代「狐狸」成為靈河裡主要的民間信仰,您當初創作時的想法是什麼?

A:巫婆,其實就是靠民間信仰吃飯的人。但我作品裡的巫婆,多半沒有真道行,只能靠裝神弄鬼欺騙信眾。

談到民間信仰,狐狸信仰在蘇北十分盛行,在這兒狐狸不是狐狸,而是被稱之為仙家。當時關於狐仙的民間歌謠,我現在都還會唱,「你怎麼能將仙家比做凡人,千里萬里他都看得見」。在蘇州長江以北的地方是鬧狐狸,所以我的作品裡,也會常常提到狐仙的信仰。而在長江以南的地方是鬧五通,那又是另外一種鬼神了。

《靈河》裡的民間信仰從狐狸改為狼,是因為靈河的原型,是連著洪澤湖的民便河,而狼群在洪澤湖邊上是最多的。《靈河》裡的狼群雖然平時對人們造成危害,但有時也能成為協助鎮民與敵人對抗的利器。我覺得民間信仰也是一樣,對人們有精神上的幫助那自然是好的,但如果心存歹念那就成了壞事。

我覺得民間信仰也是一樣,對人們有精神上的幫助那自然是好的,但如果心存歹念那就成了壞事。汪正翔/攝影

 

創作與我:司馬中原的人生相談

 

 Q:當年您以筆名司馬中原出道,蘊含以司馬遷之筆寫中原歷史的寓意成為專職作家,至今已經筆耕六十餘年。對您來說,在多年的創作生涯中,有哪些經驗讓你感到難以忘懷?

A:到目前為止,我出版過一一三部作品。以前(一九六五年)和皇冠簽約之後,舉家從鳳山來台北定居,靠著寫作的收入養家糊口。算起來,寫給皇冠的稿子是最多的,但說到報紙,那就是《聯合報》了。以前在《聯合報》刊載作品的作者,《中國時報》就不會用,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可能比較幸運,兩家報紙都願意刊登我的作品,讓我一個人在兩邊都能走動。

當時寫文章的稿費,對現在這棟房子也幫了不少忙。嚴格來說,房子其實都是我太太(吳慶璋女士)蓋的。我退伍的時候,軍階只有中尉,階級低、錢又不夠。後來,賺來的錢都交給太太管理,她會計算生活費、交通費等各種花費,有多餘的錢就繼續蓋,前後花了十二年才完工。

剛來台灣的時候,我連小學畢業證書都沒有,更沒有一毛錢。但人真的不能失去志氣。以前我和經國先生見面時,我問他人生的價值是什麼,他說手心向下的人最有價值,要我給出去。因為天地父母生我下來,就是要我給出去。但是如果我不讀書,哪有什麼東西給人?給他一巴掌嗎?所以我就每天拼命讀書,然後持續寫書、教書,這才覺得,自己真的有給一點什麼出去。

回顧人生,我可說是在槍林彈雨中長大,當初要是一顆子彈打歪了,這次的採訪也就辦不成了。要是在以前,我還會碰到鬼,現在到哪兒我都碰不到鬼,因為越不和人賭氣,越是不自以為了不起,鬼魅就越難纏上你。現在我八十六歲,出過一百多本書,去過近百個國家,不用戴眼鏡就能看清楚書上的字,不用拐杖也能好好走路,能散步到很遠的地方再散步回來,也就好了。

註:

  1. 林嘉美(James B. Woods, 1868-1946),仁慈醫院第二代院長。因在家中排行第四,被江蘇人尊稱為「林四先生」。一八八八年,其兄林嘉善(Edgar A. Woods)在江蘇開設仁慈醫院(Love and Mercy Hospital),一八九九年林嘉美接任院長,一九一四年醫院遷入新址,是蘇北地區規模最大的醫院。抗日戰爭期間為避免遭日軍轟炸,在屋頂漆上USA字樣並高掛紅十字旗,也成為當地居民的避難所。林嘉美於一九三五年退休,一九四六年去世,享壽七十八歲。
  2. 德國產的毛瑟軍用手槍(Mauser Military Pistol),世界最早自動手槍之一,又被稱為「駁殼槍」。

《靈河》

風雲時代 出版

司馬中原 著

一部關於土地、家族與命運的鄉野物語,也是作者對故鄉蘇北的深情描繪。靈河,原本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直到荊、葉兩名男子結拜為異姓兄弟,在此安家立業。多年後,葉家族長在荊家土地遭人殺害,自此荊、葉兩家反目成仇,直到葉家新當家釋出善意,願與荊家族長和解,籌辦集市與迎神賽會,這才有了轉機。然而,面對試圖壟斷靈河貿易的奸商鄭旺、受其蠱惑進攻靈河鎮的麻匪牛鬍子、遭惡意破壞的冬季野灘集市、小鎮內部接連發生的命案、潛藏在家族裡的叛徒與殺人兇手,靈河鎮眾人的命運因此再起波瀾。

 

楊勝博
台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故事雜食者,喜歡閱讀科幻、推理與奇幻小說,影集、電影、漫畫、動畫都是每日的精神食糧。文章散見於紙本與線上媒體,著有科幻研究專書《幻想蔓延:戰後台灣科幻小說的空間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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