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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將近十年,風格炯異可都光芒逼人的《永別書》與《蘇菲旋轉》,終於在讀者們的千呼萬喚中再版。本期巷口新書攤,邀請到張亦絢、蕭詒徽兩位作家,聽他們聊聊對彼此作品的初印象,並深談兩部經典再版的契機與新意。
WHAT?
●《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張亦絢/著・木馬文化(2025.05)
● 《蘇菲旋轉 》蕭詒徽/著・啟明出版(2025.05)
WHERE?
現流冊店,台北市大同區重慶北路二段70巷15號1樓
WHO?
● 蕭詒徽 生於一九九一。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 ─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晦澀的蘋果 VOL.1》、《鼻音少女賈桂琳》、《葛莉蕬的安安》;合著有《蘇菲旋轉》、《Wrinkles——BIOS monthly 專訪選集 2021》。網誌:輕易的蝴蝶。
● 張亦絢 臺北木柵人。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著有《愛的不久時》、《永別書》、《性意思史》、《我討厭過的大人們》。
《永別書》獲《文訊》頒發「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榮譽,並獲選為二〇一七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選書。
蕭詒徽(後簡稱徽) 第一次讀到亦絢老師的作品,是在「批踢踢兔」的版上——背景全黑的一個大廳,大家想像自己的發言會成為一種公共的財富,又拿捏著隱私的尺度,我很喜歡那種狀態。我讀到別人轉錄《愛的不久時》「我既不是一個好的同性戀,也不是一個好的異性戀」的那一章,當時我以為那是一篇關於自身經驗的散文。
二〇一五以後把老師的作品全部讀過,我有兩個感受:一是小說中老師的思辯,並不是把知識直接倒進讀者身體裡,更像為你穿上一件濕濕的衣服,讓濕氣慢慢滲入;讀者得先接受那個比思辨自身更巨大的人/角色,才能夠吸收到那份思辨。二是老師的作品都有一種數學上的「碎形」特徵,即使是單獨擷取出來的片段,也能具體而微地表現出整體。我喜歡亦絢老師的作品對於祕密、記憶、痛的處理,不知道能不能用「美好」這個詞,但它們總是給我正面的感受。另外,我很容易著迷於文字上的流麗,偶爾會被這類文字召喚出「我也好想寫」的狀態;但讀老師時,我是純粹的受體,不會去想像自己和你有同樣的訴說能力。
張亦絢(後簡稱絢) 《一千七百種靠近》與《蘇菲旋轉》我都有看,也很喜歡。我前陣子在臺文館策了一個疾病書寫的展叫「海馬打點滴」,想到《蘇菲旋轉》,所以展覽的第一批作品就選了裡頭的〈健康〉;那寫作風格上的友善滋養,是《蘇菲》很獨特的價值與作用。其他散文有其他散文的餽贈,我覺得詒徽在意的也是我在意的東西。
我把閱讀你的作品視為一種「感覺神經修復」;雖然我不太理解詒徽寫作裡那個事件性的前置,但我很享受它們最後成為一本書的模樣——富含當代藝術裡的現場性與有限性。這點,我猜你到《葛莉絲的安安》又更變本加厲了,我喜歡這種沒有章節次序的設計,它和我從小到大的閱讀習慣相同,喜歡「亂入」。昨天做夢,我看到一本翁鬧和張文環的講義,講義封面的色彩非常斑斕,是日常看不到的顏色,反映了我白天讀《葛莉蕬的安安》的愉悅。但我也在想,我們總是需要對著我們的敵人說話,不知道這能不能說是要求高,除了你習慣的文字性的好⋯⋯(徽:我大概知道你要說什麼。)
徽 《葛莉蕬的安安》親簽版昨天售完,有人私訊恭喜,我就在思考這件事。步驟A是步驟B的基礎,書被擁有還不代表被閱讀、被接受;達成步驟B對我來說應該更值得開心。《蘇菲旋轉》是對某個時期的我來說很重要的作品,這份重要之所以能被傳達的步驟A,是大家能夠讀到它。這也是我說服自己,去克服與二〇一七年自己的巨大差距所帶來的尷尬,也要再版的原因。
再版的更動,我刪去書中許多結尾的單句斷言,那些斷言對我來說多已沒有說服力,所以我只保留尚無定論的部分;另外也更動一些用詞,是我以今天眼光去看,必須取消的。比如某一篇我使用了「妓女」這個詞,先改成「性工作者」,最後在某篇奕含的貼文中得到啟發,再改作「煙花女」,我覺得這個詞的力矩更適當,也更間接。
絢 我是看到訪綱,才去想「再版」的特殊意義。我感覺有時候我對於這種習俗真是有點愚痴,但它也保護了我,我常覺得很多年輕作者受這種習俗所傷——其實我只是希望讀者能買到這本書而已。
再版為《永別書》新增了圖集,這些圖檔經過很多人研究,已有豐富文字紀錄,我把它們用永別書的方式重新再寫過。這份圖集與敘述,很像是我給《永別書》的讀者們,一份迷你的別冊,讀者們可以從這圖集裡,再認識《永別書》一次。
徽 訪綱問,我在《葛莉蕬的安安》後記中使用了令狐沖的獨孤九劍——這個「尋求當下劍意」的比喻,以及整本書不斷拋出的書寫方式,是否偏向陽剛?若先擱置金庸本人的行動及表達,他的小說中經常能看到反中心、反正統、反對二元論這一面的細節。獨孤求敗的姓氏「獨孤」就暗示他來自異域;小說裡面也有很多名門正派行事讓人不齒(絢:就像華山派有劍宗、氣宗)。對,而我完全是劍宗的人。(絢:劍宗的人真的很難為自己辯護。)
回到題目。其實我一直是無法被歸類於特定性別氣質的人,也一直覺得自己的游移狀態是好的,直到我逐漸意識到這件事的危險:在生理和社會對我的認知中,我還是男性,我不能展現我對這件事的無知;即使我喜歡渾然天成、拒絕分類,但那或許包含某種不自覺的傲慢。
絢 再版附錄裡,我提到在愛荷華駐村時用英語朗讀《永別書》當下哭的事。我本不想把這件事標記在十年回顧的文章裡,但它記錄了我和這本書的關係。《永別書》和我其實一直有種緊張關係,它的寫作過程很痛苦,但在很多場合朗讀、討論,我都沒有哭,我甚至可以說我沒有感覺。在愛荷華,我身在外語環境裡,自我監控降低,也獲得了部分的自由——那次朗讀,我終於脫離作者狀態了,作為(不那麼一般的)一個讀者去讀《永別書》。
某次講座,我目睹聽眾站起來指責一位談到「林宅血案」的小說家,認為再提這件事「很沒有愛」。當時我看到被指責的一方,毫無反擊之力(我常常覺得愛的那一方,沒有反擊之力);但其實我個人,直到今天,也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我不想用太悲傷的方式去談它,因為我知道,我一定不是最悲傷的人。寫作上,我做我能做的,不能再更深入,也不能再更膚淺了。
Q 絢 想問一個普魯斯特式的問題,你會怎麼描述你寫作上的精神家譜?
A 徽 我定義自己是一個去中心的邊緣者,我覺得離我最近的是詩人夏宇和李柚子;離我最遠的是楊牧,他的體系很巨大但遙遠,是一種間接的「在」。
Q 徽 老師看過《鋼之煉金術師》的結局嗎?主角發誓再也不使用煉金術。認識自己越深,我經常感受自己如同這樣,沒有寫作的資格,你有這樣想過嗎?
A 絢 這是一個真正的問題。有個加拿大女作家說:「誰說我可以寫作?當然是我自己。」我在還沒有出版任何一本書時,就已經告訴別人,我是一個作家——這是為了限制我自己,而不是炫耀。
採訪撰文|王柄富
一九九九年生。臺師大國文學系畢業,清大台文所在讀。臉書粉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任師大噴泉詩社社長,現為政大長廊詩社指導老師。詩作多見個人 instagram 帳號 @bingfuw,曾入選《二〇二一年度詩選》、《二〇二二年度詩選》。
攝影|林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