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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讀書】楊佳嫻讀馬翊航《細軟》:廢墟天使灰,藏著剛硬的意志

by 楊佳嫻
《細軟》,馬翊航,時報出版

馬翊航第一本詩集叫《細軟》,讓我想起鯨向海的《大雄》。大與細,雄與軟,剛好兩極。大雄意在噴發,細軟則善於承受。如果說男性在意的正是要巨大、要陽剛(如同大雄寶殿裡佛祖半袒的巨大胸肌),那麼「細軟」難道意味著「反男性」嗎?

確實,整部《細軟》無所不在的幽怨語,幽閨氣氛,美麗而飽受等待折磨的少婦,被整座宇宙孤立在一扇窗前,調動星河來排列出內在的情思。這種女態,在古典詩歌中常常是男性詩人的面具,此刻,似乎又發揮了同樣的功能,可是託寓的並非上下君臣,而是把這陰性姿態還給愛情。古代男性詩人以閨怨為面具申訴的是用與棄現代詩人在情詩中「名正言順」地閨怨申訴的也還是用與棄──權力與選擇渴望與冷卻暗自神傷又頻頻回首。當然,這裡說的也並非真正的閨閣,而是對傷心人來說,整個宇宙都是幽閨。

馬翊航同輩詩人詩中,同樣彰顯這類氣象的,還有波戈拉。但是,他們的詩明顯分歧在物象世界的締造。波戈拉的詩視覺效果偏向純粹簡素,馬翊航的詩則十分注重斑斕效果。如同羅蘭•巴特所說,戀人變成一架熱情的機器,不斷生產符號,賦予意義,《細軟》物象紛繁,飛鳥游魚,香灰糖粒,盆栽舊衣,顏色附帶質感與重量,箭矢一般接連不懈地射向回憶中的自我。這是記憶與感覺的內戰。因此,這部詩集其實是受難記受傷的戀人如此自戀最美的時刻啊那剝奪削弱衰微之我為此可以反覆證成執著如幽靈

高昂的華美,同時瀕臨崩潰──熟悉台灣現代詩的讀者或聯想起陳克華少年名作〈星球紀事〉,但陳作隱隱仍藏著男性自踞高處、害怕受傷的恐懼,那雄大的姿態想要掩蓋的不就是細軟的內在?小馬則在詩中甘心服軟自揭底細如天使翅膀只能暫時卸下徘徊行吟

火車駛過鐵線橋

遠方河床上睡滿痛的斷木

時間拆卸下的鱗片,尾羽(〈七月〉

在情詩中,自貶即自高,低到地裡,滿嘴塵土,才更襯托愛情偉岸,自我一旦出場,絕不可能完整,破損即命運,破損處即支撐點。借此支點,撐竿一拋,小馬在緜連詩句中把失侶的戀人從日常生活拋進一處又一處廢墟場景,見識末日玫瑰雨;那是戀人淪落之心與詩人奇想之心疊合,拉開無窮屏風,把自己繡進去,不是金鷓鴣,而是加了框的曠野裡,一支招搖不能過界的蘆葦。

〈負面教材〉開頭就問:「你正在縫合我或拆毀我?」

如果是縫合,那就聽〈削薄〉裡遙遠的回答「用你的身體幫我裁縫/我敏感,歪斜/近乎偽造的絲綢」

如果是拆毀,〈死線〉也給出了反響,「我在廢墟裡/廢墟是世界的心/鋼條穿過我,流出砂石與黑金」。

然而,這兩個答案都不完滿。因為敏感,所以縫線容易歪斜,繞過無數小地雷;而廢墟中裸露鋼條,宛如穿心而過,才發現內裡早已塌陷溶解。

廢墟天使不僅僅身處廢墟,體腔也如同空洞壁櫥般棲居著自我的分身,〈未雪〉裡說「我的胸中有一尾著涼的雛鳥/用灰黃的翅膀遮蓋自己的雙眼」,如果飛翔,也是為了被所愛之人看見,〈不寐〉裡說「我竟想讓你看見我此夜如此為你不寐/一尾多心的鷸鳥/翻飛在面孔與沙洲之間」

被看見,被接納,最好能完全消溶於彼處,詩人在這裡的想像極具身體性:

像玉石一樣,堅硬,純淨

在手掌的溫撫裡緩緩貼近主人的膚色

或許就可以頂住你身世裡

草率的語言

千年難再得的時間(〈暗戀〉)

願你幻想我仍是你的煙蒂

在許久未下雨的清晨

被你底呼吸所消滅(〈相逢〉)

玉據說通人之血氣,彼此浸潤,感染生息;更進一步,則是變成煙蒂,借對方的呼吸而燃燒,化為煙與毒深入對方臟腑,而這份深入需要以自身消滅為代價,無法再來一次的愛。當然,不能忽略的是,玉摩娑於手,煙蒂半銜在口中,都帶著色情的摩擦。

還有另一種深入的想像──〈恍惚〉裡寫,「在你的手來不及觸碰到的內裡/已經有了好多細菌」。這很驚悚,拿來和周夢蝶比較就知道了。周公〈漫成三十三行〉裡同樣手指探入,「藕紅深處,佛手也探不到的/藕孔的心裡/藕絲有多長/人就有多牽挂多死」,「佛」代表的超越之大力量,和「探入藕孔」、「藕斷絲連」的動作與黏稠感,產生奇異的相左,卻同時讓敏銳讀者不妨同時往執著難破與色情聯翩兩方向想去;馬翊航比較乾脆,「來不及」,意思是本來已經準備好要讓你的手伸進來,伸進來,到最裡面,碰觸內裡的權利本身就等同愛的恩施,總之,情感中斷,來不及了,可是我的內裡無法永遠清潔空曠等你來觸摸、等你來充滿,「充滿細菌」給人一種玷汙感──棄置之地,被非我非你之物佔領──也就是廢墟

那麼,如〈可能〉裡「開始只是我意外畫下的迷宮/我在腸內,你在宇宙」這樣的想像,又意味著什麼呢?腦或心臟,是現代情詩常寫的器官;肝膽腸則在古典文學中較為常見,肝膽相照,酒入愁腸,極盡開放與深入之事。張愛玲大膽讓小說男女主角腹瀉與便祕,暗喻其愛的失禁與精神的堵塞,與腸胃相關的情節在現代文學中很難優美;具有鮮明唯美傾向的《細軟》,忽然寫到腸子固然也有百轉千迴之意卻似乎也暗示著某種等待被碰觸的內裡又或者說的是我堅持成為不能被排出的存在如同宿怨

與這不能消化的宿怨對質著的,是瀰漫全書的灰,只要時間拉長,萬物莫不化灰。〈繞道〉中寫,「雨中的鴿群。銜著薄金的碎屑就像忘了什麼/遠看起來就像灰」、「手裡緊緊握著碎瓷/白水裡有紅雪花」,灰的種種變形,碎屑、碎瓷、雪花,金色與灰色,白色與紅色,剪接鮮烈視覺,而且帶著痛感。

自埋在錦灰堆裡,廢墟天使怔忡拒絕飛遠。《細軟》其實藏著剛硬的意志。

細軟》,馬翊航,時報出版

這本詩集收錄了馬翊航近十年間的詩作,橫跨詩人的二十世代到三十世代,共四十二首詩。跟許多寫詩的人相同,因為戀愛的啟動與碰撞、獲得與喪失而寫,恰好覆蓋一些生命的階段。

每一首都可以算是情詩,但在詩裡面的詩人(或者用來愛的身分),未必像現實生活中的順從。小東西也運載著詩人的心靈:蟲子,房間,玻璃,灰塵,螞蟻,鳥,它們因為詩產生異質的氣象,微物與世界的磨擦產生情感以外的聲音。動靜之間,織造傷感抒情之外,幽深空間及劇場。

正因細軟,不用特別承擔以柔克剛,以小見大的任務。小就是小,篇幅,人格,可見之物。收拾細軟上路,除了對詩與世界的包裹,愛與世界的小事,「正在旅途」的幻覺,也為寫作,植入一點更新的可能種子。

詩人喜歡《天空之城》的主題曲〈君をのせて〉,歌詞中說要出發了,就要把刀子、麵包、手提燈帶進包包裡。詩集裡的三輯:火種,酒水,小刀,大致對應了照明,生存,武器,是有限制的攜帶,足夠的熱情與護衛。若說這部詩集是一部歷歷在目的愛情受難記,看著受傷的戀人如此自戀、耽美,又令人感受到再次出發的希望和力量。楊佳嫻序末不也鏗鏘下了結論:《細軟》,其實藏著剛硬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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