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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密室犯罪之下的心靈突圍—導讀《消失的她們》

by 葉佳怡

遙遠的堪察加半島上,有分別為八歲及十一歲的兩個女孩遭到誘拐。小說《消失的她們》中,作者茱莉亞.菲力普斯(Julia Phillips)以女孩失蹤的〈八月〉章節作為小說開頭,一路寫到隔年七月。除了第一章和最後兩章跟女孩有關,其他章節的女主角都和她們沒有直接關係,但又全部籠罩在這宗誘拐事件的陰影之下。讀者會不停在閱讀時尋找案件線索,又不禁受到每個生動的角色迷惑而分心,直到結尾,你才恍然大悟,明白非得從頭再讀一次,而且這次讀的心情將截然不同。

犯罪小說中消失的女孩

美國犯罪小說中,常有故事圍繞著「消失的女性」展開。二○一八年出版文集《死去的女孩:論如何從美式執念中倖存下來》(Dead Girl: Essays on Surviving an American Obsession)的美國作者愛麗絲.波林(Alice Bolin)就曾寫道,「受害者的身體是中性場域,好讓男人們藉此處理他們自己的問題。」比起消失的男性,人們更習慣失語的女性,並會推出一位男性偵探為她代言,他的人生也會在破案過程中出現重要的蛻變。

因此,儘管《消失的她們》風光榮獲二○一九年《紐約時報》十大好書,但這樣一個女孩失蹤的故事若要說帶有一點陳腔濫調的遺跡,也絕對合情合理。但不一樣的是,故事中的男性辦案警官始終只是關鍵性的背景角色,失蹤的女孩也沒有失去自主性,甚至是將所有女性同胞串聯起來的黏著劑。此外,當你發現這是一個出生在紐澤西的美國女作家,將背景設定於俄羅斯堪察加半島所寫的故事,更會意識到小說中存在更多不同層次。

反映僵固人際體系的密室犯罪

當然,堪察加半島這個背景設定,作者菲力普斯也有回應犯罪小說傳統的意圖。作為一座曾經徹底對外封鎖,現今要抵達也交通不便的半島,此地可謂「密室」。許多美國犯罪小說也常將背景設定在類似的中西部小鎮,並透過一宗犯罪事件攪亂看似平靜的小鎮生活,再挖出緊密人際關係底下的一枚枚爛瘡。所謂「密室」不見得是上鎖的房間,也可以是幾乎與外界隔絕,並在缺乏多元刺激的情況下,將主流價值觀發揮到幾近極致的僵固處境。因此對菲力普斯而言,堪察加半島正是反映了人類許多共通困境的微觀世界。小說中許多想逃但又逃不走的年輕女性,也同樣象徵了這個密室的威力。

茱莉亞.菲力普斯大學時讀俄國文學,也在莫斯科讀過書,因此始終想寫一個以俄羅斯為背景的故事,而堪察加半島深深吸引著她:這座半島大約跟加州一樣大、人口稀疏、進出曾受到嚴格管制、至今仍有許多地方是軍事管制區或環境保護區、跟俄羅斯本土沒有道路相連、有城市有苔原又有火山,還常發生地震及土石流。對她來說,這裡擁有獨特的地理及歷史環境,個性鮮明,同時也是一個人「消失的理想所在」。她在堪察加半島進行了密集的研究及訪談,帶著各種素材回到美國,消化了一年多,才終於提取出適合發展的元素。而其中最關鍵的,正是在堪察加隨處可見的失蹤女孩海報,以及她無從迴避的美國觀點。

是女性困境、俄羅斯的女性困境,還是美國的女性困境?

小說依著月份順序講了一年的故事,但除了開頭及結尾之外,所有章節的女主角幾乎都隔著一段距離觀察這起案件,但也都因此被勾起了不同的創傷及噩夢。有高中女生因為個性獨立,不把誘拐案當一回事,而被摯友母親視為可能害女兒失蹤的壞榜樣;甚至有大學女生的男友在誘拐案之後,更加發揮自己的控制慾,掌控女友所有行蹤。在男性施加於女性的暴力發生後,所有的告誡及規勸都落在女性身上,甚至藉由不同形式的男性暴力去執行,這種現象確實在美國和俄羅斯的文化中共同存在。但關於種族及階級的描述,作者也承認確實使用了美國人的「濾鏡」。

比如,小說中有一位失蹤的原住民少女,她的母親忿忿不平,認為憑什麼俄羅斯的「白人」女孩失蹤可以獲得大量資源,自己的女兒卻只被當作逃家少女。作者在此挪用了美國白人及印地安原住民之間的關係,但書籍出版後,有俄羅斯的讀者反映,其實他們國家不太會使用「白人」的概念,頂多會強調「俄國人」跟原住民族的差別。但這樣揉合了種族及階級意識的性別書寫,儘管出現缺陷,但也的確反映了一定程度的現實。菲力普斯相信普世性是基於特異性而存在,而透過不同文化揉雜而衍生的誤差,或許也能幫助讀者窺見普世性與特異性之間的層次。

「輕視」是暴力的結構性根源

不過在整部作品中,作者最精采的演繹就是對「暴力」根源提出的看法。菲利浦斯在受訪時表示,「人們在生活中選擇傷害的對象,都是那些他看不起的人,或者他希望能讓對方屈居下風的人。」她也認為誘拐犯本身是在這種環境中受到鼓勵、不停學習而來的產物。於是我們會在小說中看到形式不一的輕視,也能看到權力結構如何使情況更為惡化:致力於維護家庭完整的女性輕視單親母親的女兒、希望遠走他鄉的女性輕視只想待在家鄉的男人、因為貧窮受人看輕的原住民男性看輕行事風格怪異的俄國男子,就連兩個失蹤女孩的母親因為擁有黨國媒體資源,也讓失蹤原住民少女的母親基於缺乏人脈,而更有了受人看輕的情緒……遭到輾壓的人為了心理平衡,往往又進一步去輾壓他人,於是在一連串的輕視與感覺被輕視之中,暴力產生了。

菲力普斯曾說,她很在意環境中的危險因素會如何塑造人們彼此的互動關係。於是在《消失的她們》中,除了環環相扣的輕視及暴力,最動人的,當然還是這些角色如何在與他人的來往之中,去放任、箝制或馴服心中的惡魔。最重要的是,小說裡的男性角色都寫得很好,跟女性一樣,他們往往努力為自己的各種衝動舉止道歉,卻無法為根深蒂固的價值觀道歉,而在這種人性的局限中,我們也能看到各種結構性的「輕視」。比如一個溫柔、威嚴又顧家的男性,會在老婆對自己工作發表評論時忍不住回嘴:「我有教你該怎麼做你的工作嗎?我有叫你『在家坐著、變胖,好好照顧嬰兒』嗎?」那是結構給他的素材,而事後他也只願意為自己的莽撞道歉。

消失的陸地

小說的英文原名是《消失的陸地》。從故事中我們也能明白,一旦人類所需的安全感如同海嘯捲走的「陸地」般消失時,勢必得耗費極大的力氣及光陰,才有辦法對生活重拾一絲信任。就此而言,這是一本面對創傷的療癒之書,也是力量之書。

更值得一提的是,談性別問題的小說往往會面臨政治正不正確的問題,但我認為《消失的她們》巧妙避開了這個死結。作者菲力普斯談各種結構性問題,但也不迴避結構之外的人性軟弱。有時陸地的消失,不只是環境的造就,也有個人累積的死結及業障。但若說英國詩人約翰.多恩(John Donne)的「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代表的是透過宗教將眾人團結起來的情懷,這本小說談的「陸地」則是由每座孤島相連而成的俗世景觀,甚至令人無法克制地覺得勵志:我們都是亂七八糟的人,但任何失落的人生,我們都可能一起造回來,結果或許不是最好的樣子,但確實是我們的樣子。

《消失的她們》,茱莉亞.菲力普斯(Julia Phillips)/著,葉佳怡/譯,遠流出版

八月的午後,遙遠的西伯利亞邊緣,一對姐妹被綁架了。搜索行動毫無進展,然而這事件如同一陣陣漣漪,逐漸波及鎮上的女人,層層掀開深埋在她們心底的黑洞……

在愛情裡猶豫不決的邊境執法人員、遺失愛犬的目擊者、渴望與移工有肉體接觸的新手媽媽、受到家鄉男友遠距監控的女大學生、帶著幼女返回娘家的年輕未婚媽媽、極力嚴控女兒跟閨蜜互動的母親,當然,還有四處求神問卜想尋回愛女的母親……她們都在這個事件陰影的籠罩下,意外掀開了內心真正的恐懼、不安,與瘡疤。

這是一幅小鎮女性的肖像畫,作者以精巧細膩的筆法,活現了這些需要被重新縫補的女人。隨著綁架事件的發展,她們各自用強烈或靜默的方式,凝視自己內心的黑洞——那很可能是消失了,或難以尋回的真實自我。然而,無論是面對如何不堪的過往、無法言說的恐懼與失落,她們終究找到了那奮力一擊的決心,尋得彌補生命缺塊的微光。

文|葉佳怡

台北木柵人,曾為雜誌編輯,現為專職譯者。已出版小說集《溢出》、《染》、散文集《不安全的慾望》,譯作有《恐怖時代的哲學》、《返校日》、《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變身妮可:不一樣又如何?跨性別女孩與她家庭的成長之路》、《絕望者之歌》、《恐怖老年性愛》等十數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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