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推薦】安置私我抒情的空間——讀解昆樺《寵你的靈魂》

《寵你的靈魂》是解昆樺第一本詩集，不過對詩壇而言，解昆樺這名字並不陌生，他是著名的詩研究者，其學術著作增進了我們對台灣詩社、詩壇歷史的瞭解，且他的詩齡超過二十年，老早是詩壇中堅。某方面而言，他直到今年才出版第一本詩集，才是最讓人訝異的事。

解昆樺兼具學者與創作者身份，學者身份對這本詩集最大的影響，應是每首詩都有標註創作時間，且書末附上發表時間與出處，對想研究他的後進研究者相當有幫助。

這本詩集涵蓋的時間橫跨1997-2019年，幾乎是最早到最新的詩都有。綜觀這些詩作與詩集後記的論述，詩人看起來並沒有企圖和某些詩史或詩論對話、透過論述將自己定位於詩壇一隅，而是想在此詩集中展現出詩人較私我、抒情的一面；同時在編排上，這些詩也並非按照年代編排，而是主題，可以想見詩人想在此詩集展現的並非其詩風的演化史，而是創作的不同主題與面相。

以解昆樺的創作年份、部分詩作題材與發表處來看，解昆樺參與了最初到最近的網路詩發展。網路詩開始興盛，主要源於90年代台灣各大專院校BBS的創立，而2000年後，原本在BBS活動的詩人逐漸轉移陣地到新聞台與論壇活動；而自2013年「晚安詩」創立以來，臉書成為詩的主要網路傳播媒介。

這本詩集中有許多詩作提示詩人與早期BBS、網路詩壇的交流痕跡，如〈眷城〉：「回到年少沉迷過的BBS站」，詩人對上BBS行為的細膩講解，讓人知曉他經歷過那年代；而〈玫瑰與刀〉中那句「任我擱置花園歧路」，更暗示詩人知道早期網路詩重鎮網站「歧路花園」。

在BBS時代中崛起的詩人中，最知名者莫過於鯨向海與楊佳嫻，鯨向海詩風新奇，楊佳嫻古典婉約，解昆樺約莫與他們同輩，不過並沒有朝他們標誌的兩大方向前進，而是更接近如周夢蝶等典律詩人，在某個抽離的時空中抒發自己的孤獨，對特定人的情愛，並在行文中試圖揉合音樂性於其中。這條應是大多數與解昆樺同輩的詩人們所走的路。

不過解昆樺與大多同輩不同之處，在於他對創作的堅持，與他同期出道者中少有像他這樣堅持書寫二十餘年者，時間給了他經歷與視野，使他中後期的詩（約2007年後）主題不再只是愛與孤獨，而開始有如親情、日常感觸等面相，在詩風上也較為「放鬆」，比起音樂性或對知識、情感深度的追求，更顯現詩人對詩意的掌握與怡然自得，如本詩集同名詩作〈寵你的靈魂〉：

如果不是富可敵國
未來歷史
只會記下你精神的財富
用紅磚為文字
以飛簷為聲調
巴洛克是修辭……
把「我愛妳」蓋成一間房子
愛妳
就是我的富有
每一天都是獨立的
不要因為足尖偶然觸碰的惡地形
崩解原來對愛的習慣
受傷了……
就回家。
每天每天　讓我為妳準備的家
寵妳的靈魂

此詩是本詩集收錄的詩中創作時間最晚的詩作，應可說是詩人最新詩風的代表作。詩人不再書寫私我傷痛，而是以清晰簡易的語言呈現出詩人真誠相信愛的價值超越物質，以及愛治療的能力，與他的得獎詩呈現相當明顯的對比。

就外在榮耀而言，解昆樺得獎經歷驚人，且各文類都拿過獎項。雖然文學獎是7、80年代便有的產物，然而地方文學獎大量設立，則是90年代以後的事。解昆樺於1996年開始寫詩，本書收錄的文學獎詩主要收錄在「輯三 吾島」，得獎時間主要介於2002-2007年間。詩人可說是趕上2000年至2010年左右地方廣設文學獎之後的得獎浪潮，就這階段的文學獎詩特色而言，詩人嚴忠政在碩論《場域與書寫——新世代詩人書寫走向之研究》中提出，全國性文學獎要求技巧與語言展現，承載思想的深度，因此時常有長句化傾向，雖然嚴忠政在此指涉的是兩大報文學獎，但解昆樺獲得全國性文學獎的三首詩〈在囚禁中獲致潔淨的光〉、〈亞熱帶的乳房——致台灣詩人ㄥ〉、〈尾隨白鴿前進——致台灣詩人ㄨ〉都有這樣的特徵，除了長句乃至於長詩的書寫，這些詩中使用許多前人作品中出現過的意象來對他們致敬（應是對賴和、余光中、陳千武），並且展現自己對特定歷史脈絡的理解與同理，這種「以詩論詩人」的方式展現其歷史與知識的深度；嚴忠政也指出，地方文學獎（嚴稱為「縣市文學獎」）希望要求有地方色彩、鄉土情懷，且要有現實主意的精神，解昆樺兩首地方文學獎得獎詩作〈工廠女兒——高雄女工組詩〉、〈菊島魚譜〉從名字到題材都展現強烈的地方特色，乃至與地方歷史的對話。我們可以透過這些詩，看見詩人如何以其精湛的詩藝，在場域美學中得到肯定。

陳芳明於此詩集序中認為這本詩集有許多詩是參加文學獎而來，雖然刺激了詩人的想像，卻也受到地區文學獎影響而侷限了其想像，不過筆者反而與陳芳明持相反意見。一方面本書收錄的文學獎詩集不多，二方面這些文學獎詩作似乎開啟了解昆樺的另一種詩路，讓他關注地方歷史與人文關懷，這樣的書寫面相延伸到後來，解昆樺不僅常因為活動或邀約而走踏地方，書寫詩作，對地方、歷史的關懷也成為他詩中的重要面相之一。我們可以看到，「吾島」一輯僅有這幾首詩是文學獎詩，其他詩作幾乎都不是，代表就算沒有文學獎，他仍持續創作這種關懷土地、歷史乃至於正義的詩。

這樣的詩在最後有與網路詩融合為一體的傾向，其最具代表者為「吾島」輯中最後一首詩〈告別那些暴力者——記太陽花學運〉。這首詩發表於臉書，與當時臉書上許多的社會詩呼應，不過相較於當時以《衛生紙+》為首的一群詩人以較簡單的語言做精明的嘲諷，或是以敘事見證執政者的暴力，解昆樺選擇與這樣的敘事方式保持距離，將自己對事件的想法化為意象，以抒情、鼓勵的語氣，試圖給予希望。這樣的詩像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事件終將過去，暴政者必會被記憶，而我們將繼續前進。

綜觀整本詩集，整本詩集70首詩中，大多數詩作事實上都曾發表過，大多是報紙副刊或活動邀約，也有發表在特定期刊或詩刊者，另外也有收錄在特定以網路詩為專題的書中，然而仍有兩首並未收錄於特定的書籍或刊物中。其中一首是本詩集最後一首詩〈開始林立的婉約學派〉。這首詩創作於2001年，可說是詩人少作（雖然此時的他已經具有逐漸獲得文學獎肯定的詩藝），將這麼早的詩放在最後，詩人自有其用意。全詩如下：

能夠逐一辨認的風景終於模糊
那些星座都依稀歸入陌生故事
我找不到情節
在無人長廊獨自荒蕪
曾經細細珍藏的愛戀
自感情發炎的傷口，流下透明血液
在體內暴發撲打的雨勢
皆非審度天象
所能逆料。
我揣度一種花香，必定是樓外
黑板樹懷了花孕，彷彿另一群在大道
開始林立的婉約學派
蒼鬱的氣味　包裹著羞澀的青春
我獨自解放　那曾
可以不顧一切　飛奔的時光
憑藉嗅覺　閉目勾勒年少獨角的馬匹
企圖為追悔不及的往事
追趕出五分鐘抒情機會
在夜裡護守微微燭火
把記憶裡翻唱的那首戀歌
託付給珍愛的女孩

此詩第一段寫出敘事者的孤寂、苦澀的戀情造成的痛苦，而第二段則是回憶年少後悔的事情，為其抒情、感性一番。將此詩放在書的最後，也隱隱顯現出詩人從年少寫詩至今的心情，從一開始挖掘自己「體內暴發撲打的雨勢」，到後來年紀增長、成家立業，見識增廣後，寫詩成為「五分鐘抒情機會」，記錄下自己生活中、回憶中難以用理性論述的抒情面相。

這些抒情可以是面對土地、歷史，面對生活，乃至於「珍愛的女孩」，但我們不妨以更廣闊的方式來詮釋。詩人於後記說：「詩就是言語的寺廟，一個體現天地，以及撫慰靈魂的空間。」而我們也在這本詩集的一首首詩中，看見作者面對前述的一切，如何將自身的愛、痛楚與生活的遐思，乃至於相信的價值，安置於語言空間之中，直至成詩，予以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