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媽媽詩異采紛呈,昔年的文藝少女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卻仍持續以詩回應生活。有道是「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才怪。根據性平促進組織MenCare於二○一九年提出的「全球父親狀況報告」(State of the World’s Fathers)指出,全球沒有一個國家的男女平均分攤家務和育兒,母親在無償家務勞動和育兒付出時間甚至可能高達父親十倍之多,母職如此沈重,無怪媽媽們憤世厭世,以書寫揭開神聖母職的面紗。
至於何亭慧,彷彿還能保有其輕靈聲腔。何亭慧的詩一向以聲音見長,初登板之作《形狀與音樂的抽屜》中多有音韻優美之作,時隔十六年,《在家》更見純熟,譬如〈晨歌〉:「朝露的氣息,這是地球/半夢半醒的呼吸,這是/母親。/整個晚上守護你的鼻息/像泌乳的月亮」,以氣息、呼吸和鼻息三者串聯母親與嬰孩,往復循環,是血脈,也是無形的臍帶。母親既晝且夜,密切守護,「泌乳的月亮」隱約連結向乳房,依偎交融,兼得音樂與意象之美。
將深刻轉化為輕盈,那輕盈,不僅止於意義,往往還能反過來回饋給聲音。〈預測〉:「眼神急切/音樂/被困在笨拙柔弱的手指裡/你正努力/變得強壯足以/挖掘它們/讓石頭迸出晶瑩的顆粒」,初學琴的孩子和寫詩多年的我,樂曲中的詩與詩中永恆的歌,看似殊途,其實指向同一個真義。透過押韻和長短句交錯,進一步帶來聲音上的趣味。
尤為可貴者,我以為,是她並不粉飾母職之艱難。初為人母,首先遭遇分娩之痛,她以「持續了數小時。/疼痛,疼痛,痛/自身體底層痙攣/裂開地表」(〈產房手記〉)形容,陣痛逐步逼近,劇烈而急促;女性身體與土地疊合,共享孕育的奧祕。緊接著,面臨作息顛倒的哺乳期,「痛醒時/胸口溼了一片/乳腥味/夜沁涼/我的兩乳腫脹滾燙」(〈夜遊〉),哺餵之苦,逼迫她摸黑起身,擠乳分裝凍存,來回於水槽、冰箱和紫外線消毒鍋之間。
不只是生產,還包含烹飪、洗曬、教養等一切再生產勞動。勞動使人不得自由,但是,正如同她在〈十年〉中的自剖,她著眼的是:「莖粗 尖刺多/時而燦爛 時而凋萎/幾經寒霜以為不會再開」,而非「瓶中最鮮麗無暇的那朵/或是它/可歌可泣的名字」,自然災損與人為修剪皆是現實普遍的遭遇,皆成養料,使生命茁壯盛放。
然而,家中的女主人不只是妻子或母親,也是詩人。
誠如夏夏在序中所言,《在家》以家居空間作為分輯,引領讀者登門造訪,書籍封面設計也巧妙地借挖空、相疊呼應,但家作為空間不是靜態的,使家成為家的,是人的作工。於是我們讀到何亭慧屢屢向前輩女性寫作者們致意: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林妲‧派斯坦(Linda Pastan)、希薇亞‧普拉絲(Sylvia Plath)、蓉子……或援引詩題,或暗藏彩蛋,是她作為女詩人與其他女性寫作者的對話,同時展現她試圖為自己在這女性寫作者的隊伍中定錨的野心。
細心的讀者必定馬上聯想到《形狀與音樂的抽屜》卷三「她們的故事」,在少作中,何亭慧早已顯露了她對女性身分的敏感與關心,多年以後,焦點從歷史或神話中的女子轉向女性寫作者,距離更近、更與我同命運的一群。於是凝視她們,往往意近於凝視自我。
女性如何在書桌與餐桌之間取得平衡?吳爾芙的名句:「女性若是想要寫作,一定要有錢和自己的房間。」,點明經濟獨立的重要性。但什麼樣的房間才稱得上理想中自己的房間?廚房算嗎?它屈居邊角,卻無隱私可言,環境亦不宜人,大概不算。另一篇〈自己的書房〉,乍看莊重,實則論文塵封,食譜和幼兒圖畫參差排列,靈光與家務共冶,顯然不太符合人人想望、展示多於實用的那種書房風景,卻是家居的真實縮影。
日常平淡,日常庸俗,但日常並非無詩可尋。這無疑是《在家》敲出的一記警鐘,詩未必要仰賴特殊經驗,相反地,在嫻熟於舉重若輕的詩人手中,日常被重新擦拭、安置,閃爍光澤,綻露豐密的肌理。
詩人是一重身分,女性是另一重身分,回歸到人的本質,於何亭慧,無疑是信仰。全書明顯可見詩人於信仰的領受與浸潤,首篇〈愛情〉既說明締結婚姻的初心,亦不妨視為神和人之間的締約。緊鄰其後的第二首詩〈家常〉,她引用了一小段〈Amazing Grace〉:“……grace will lead me home.”,詩集名為在家,恩典不只建構了家,同時亦為何亭慧詩之基石。恩典使人有枝可棲。另一首詩〈洗澡〉,描寫她為新生兒洗澡,「初生兩周/他光裸如一尾無鱗的魚/水掀動眼、脣、鼻息」,對新生兒而言,世界太新,洗澡無異於驚濤駭浪;對成人而言,生命的誕生又何嘗不使人震撼,幾乎手足無措。「我,一無所有/從水中把你拉上來/只能把所有/給你」,創造之奇,固然值得驚嘆,但內蘊的更新與連結則一再地轉化我們──其外在形式與內涵,不免使人聯想到新教中的洗禮,領洗者藉著洗禮而歸入上帝,舊事已過,成為新造的人。
回到〈夜遊〉,詩中的前半敘述作為母親的她夜半擠乳,最後三行,從此時此刻轉向昔日:「我在夢的外頭/獨自遊走/像從前寫詩時那樣」,同是夜遊,內容卻大不相同。書寫是為了自己,成為母親,則不得不割讓出一部分的自己,從詩人到母親,撕裂有時,困乏有時,但撕裂與困乏也可能鎔鑄出新的自我。兩者同樣肩負創造之責,這亙古的擔子,由《聖經》中人類共同的母親夏娃所傳下來,千萬年過去了,夏娃仍然徹夜未眠。
《在家》
何亭慧,時報出版
詩人何亭慧自踏入家庭之「門」,與之相伴的除了愛情,還有哺育生命的護犢之愛,以及生活中各式風景,詩人以創作,在反覆敲打鍵盤後,將這些歷程釘掛於牆上,名之為「在家」,堅定而柔韌。
「臥室」裡與丈夫握著幸福票根,同享異夢,她半夢半醒,守護孩子的鼻息,如泌乳的月亮;「小孩房」中「彈珠,故事,小螞蟻/媽媽的溫柔在手套裡/爸爸的陪伴在鞋底」,土裡的甲蟲、滾輪奔跑的鼠……最後留下不乖打屁股的貓,小國王正急著獨處閱讀滿室的書;「浴室」是女詩人就鏡自鑒的小天地,生活讓她汗水閃亮,終能欣賞缺陷,願傾注所有,從此身上的盛妝將會是緊緊環抱的小手。
撰文|栩栩
貓派,寫字的人。詩、散文和評論散見報刊,著有詩集《忐忑》。現居竹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