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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鬼屋裡的重心練習:俗女與喬不攏的日常─江鵝

by 顏訥

義大利物理學家卡羅.羅維利曾以物理學的路徑詮釋時間,寫下:「我們在時間中存在。時間用莊嚴的樂曲滋養我們,為我們開啟全世界,卻也困擾著我們,使人恐懼,也讓人得到平靜。」因為羅維利,時間變得性感。與義大利相距遙遠,名為台灣的海島上,江鵝也用文學語言翻譯時間。她在時間之海以長年嗆水的孤寂泳姿開啟新海域,讓我們浸泡於生命的種種恐懼中,得到平靜。因為江鵝,在時間中傾情凝視自己的束手無策,從此也變得性感。

Q :《俗女日常》中對於「慾望的時間感」的把握非常厲害。寫中年生活加減之間的自在,有六爻人的鳥瞰視角。另外,也有與慾望搏鬥的現在進行式,原來不是人到中年就看淡世事煩惱全無。請你談談中年的慾望?

A:說出來有點俗爛,但我想要對自己的生命再誠實一點,嘗試讓自己核心更穩健。大家都曾在人群中重心不穩,也都練就一些功夫。但是,這個練習是持續的。所以說中年的慾望是什麼呢?好像是變得更單純了吧。以鍛鍊核心為主題,觀察有沒有什麼是以前的臉皮做不到的,但現在可以了。若更加成全自己的穩定性,會受到社會的霸凌或懲罰嗎?在日常中反覆問自己的核心:「我要成全這個價值嗎?還是可以再犧牲一下呢?」不過,在寫作中化為具體事件時,真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找到核心的意思,就是我有沒有辦法感覺自己是站穩的呢?例如,我答應某飯局,好像成全禮教上的得體。但事後我是否感覺被掏空?我在飯局上,是否不得不吞下自己沒講的話,順著別人的話演出?這些事情,都會反覆在身體裡播放,像鬧鬼一樣不得安寧。所以,中年追求的是不讓鬧鬼的情況太明顯。

Q:《俗女日常》對於食物方面的開採走的並非傳統飲食文學的路子,但幾乎所有寫食物的部分,都能看到「執著」與「考究」,是不能/不想妥協,也是嘴刁。如今是大眾忙於在社群媒體曬食物的時代,若說從寫食物中見人情與俗常,江鵝「吃得很普通」的食記,是否能讀作安靜專一照顧自己的另類宣告?

A:書寫食物其實是沒有計劃性的,大概是寫專欄時對食物有一些想法,成書時才發現自己寫了這麼多吃的。另外,我發現描述感受時,用食物比喻更方便讀者帶入。所以,食物是假託,吃東西本身是很複雜的。一盤菜還沒吃之前,肯定已經開始反覆檢驗自己的美學判斷、歷史記憶,放到嘴裡,會有細節上的辨析。你喜歡它什麼?新鮮度嗎?能不能體會廚師的用心,還是偷雞摸狗?寫食物的文章好看,就在於假托食物背後的思考,包括美學判斷,對於人的腹黑與慷慨,這些其實都是「人間」。

要去思考「人間」,很需要生命經驗,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出沒有虧欠別人與自己的視角,那是浩大工程啊。所以,書寫食物的態度,以及選擇吃什麼,與我的創作觀也許雷同。拿掉吵鬧的聲音,只是吃一個白米飯,盡自己高興與所有能動用的資源,對它吹毛求疵,心滿意足。這其中沒有牽涉別人,其實都是服務自己。因此,我找到自己喜歡的,微小的範疇,去梭哈我的感情、期待、技巧與資源。無論結果,過程本身就很爽快。

不從眾與信仰的界線

Q:《俗女日常》另一條重要軸線便是「不從眾」。但是,不從眾並不是用力壞,更像是放手。能否聊聊關於《俗女日常》的不從眾與叛逆之間的關係?

A:認知上我其實超想從眾,最省力。所以,我本來的設定就是盡量觀察大家怎麼做,試著配合,順流在群體裡安靜生活。小時候想要融入大家族,以為用黏膩的方式才會被認可。後來發現力有未逮,諸多徬徨,我還要努力模仿嗎?但叛逆其實好累,自食其力,又不一定能被理解。我很希望可以被容納,不要有那麼多孤單感,又目睹自己沒法執行那些唏哩嘩啦的擁抱。硬要去演反而尷尬,太干擾別人了。於是,就學會摸著鼻子自己回去寂寞,這本來也不是叛逆心。

練習許多次怎麼與自己相處,就越有心得。我雖然想用省力的方式躲避社會的不諒解,後來在寫作中發現,經常只是自己恐嚇自己,大家都忙著面對自己的人生啊,那就各自登山吧。所以,我越來越用平常心去看待有時還是會被視為怪咖的自己。我其實很務實,很瞭解如果在主流遊戲拿高分有甜頭,無論公平與否,我會願意去做好看看。例如,中學時認真把國語講好,並非多認同語言背後的文化,只是它讓我在生存上省很多力,我剛好也做得到而已。

Q:幾篇寫鬼神的散文對於習俗、儀式經常顯示出一種「不在狀況內」,儘管如此「隨意虔誠」,又並不是冒犯誰的信仰,其中微妙處拿捏得很精準。這些可對人言又難言的二三事是怎麼進入你的書寫?

A:信仰有個很內在的關鍵,如果要照他們要求的每一個細節行動,就代表認同這個權威傳遞的每一個點滴,這是交換關係。唯有相信救贖是外來的,才有辦法讓權威架在自己身上,跌倒也相信是神的祝福,這非常難。我試過一陣子,發現自己不是這樣的體質,於是,矯枉過正的期間,我不拜拜,也不相信可以仰賴任何活人與神明去排解困難,只能自己堅強。

對於救贖感到失望後,就會慢慢看見自己多強。這件事不用人教,而是在生命經驗中知道我可以掌握很難的狀態了。發現可以寫作後,沒有與世界的劍拔駑張,開始對生命各種未知有了開放性,過去尖銳的症狀都在消退。寂寞的本質沒有改變,但耐受度不一樣。我喜歡拜土地公,並非實質獲得了許諾,但我享受自己在敞開的狀態承認某些事喬不攏,如果祂能幫我喬一下的話,我會好高興。這是讓生命種種未知的好事進來,在認知中允許自己相信會有好事情。當然,一開始拜土地公,是喜歡放火,於是找有金爐的地方拜拜。但是,逐漸也享受等香慢慢燒盡的過程,看別人擲筊杯。

很多時候,我去拜土地公,不知道怎麼具體提要求,感覺「具體」就劃地自限了。後來,更像帶著好喝的酒與好吃甜點去致意,謝謝他一直以來照顧我安居樂業,而我很希望能在安定、豐盛的狀態,向宇宙與其他存在分享光明。

關於寫作的思考、追求與閱讀

Q:在這一次出書訪談中,提到有些讀者會放棄在生活中自己製造高潮,反而將責任賴給作者。《俗女日常》相較前作,真的就是更江鵝,而且標誌出個人之各種「怪」的日常,其實非常赤裸。能談談現在怎麼看待寫作的私密與共情嗎?

A:那時感覺表演是徒勞的,後來慢慢不在意了。我和編輯討論這一本書要收什麼篇章時,是很恐懼的,本來一個月一篇,看起來輕描淡寫,但全部放在一起,未免覺得這人也太有事了吧!不過,我現在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恐懼,那是我的理智依著不想被觀看的舊習性說話。但我其實可以接受這樣的揭露,願意寫出來的都是可以承擔的程度。這種赤裸感,可以達成親密,也是寫作讓我上癮的原因。發出聲音,在宇宙中獲得回應。如果我不願意先把赤裸做到位,自然不能期待對方與我共鳴。

我也懷疑是否只是自己技術不好,寫作上要繞著寫反而難。讀散文或小說,如果感覺揭露的真實性有明顯遮蓋,作為讀者我會很生氣。所以,我必須過得了自己當讀者這一關,盡可能在真實的鋪排、邏輯上周延。對我來說虛構很難,很容易在某個環節,自認蓋掉什麼沒關係,但又會心虛。寫散文可以用我熟悉的日常語氣,控制投入的情緒與揭露的糾結。所以,我的袒露與共情,像抓著讀者的肩膀,真誠傾訴。至於揭露生命中種種怪,會讓自己顯得更與眾不同,這件事我認了。

Q:你形容自己的寫作是「生活先行的寫法」,生活要先到,文學才會跟上。但五年來因各種專欄邀約而成的《俗女日常》,其實又是必須時刻留意題材的規律寫作。機運與經營之間的交錯遭逢,這五年間的寫作狀態和過去是否不同?

A:編輯說「逼稿成篇」,這五年有外在的交稿日期,也有從內自發的壓迫。剛好在那時候,我有想自我證明的慾望,才會在猶豫的情況下,選擇承擔專欄的壓力。專欄模式設定好後,又隱約有上進心驅動,自以為需要對得起作家這個名稱,就會特別在生活中搜集可寫之處。後來,我才看得出這個狀況珍貴,如果沒有專欄,就不會記錄生活壓迫的點滴。交稿時也會有各種不滿意,但如果用一種考古自己的心態,會發現其實我滿勇敢,或者看到自己真的很會「靠腰」。這些自我觀察的切入點,也許還會出現在日常中,變成別的篇章。因此,所謂逼稿成篇,就是編輯邀約、內在自我證明,以及生活陸續發生的磨合,有些話被逼著出來,附身在稿子上。

我只有第一次接到專欄邀約有雀躍感,就是這本書的最後一輯。那時是菜鳥,又是寫在《自由時報》副刊,可以很虛榮的回家告訴我媽,超興奮。而且,有一個月可以安排,不會難吧。執行以後,就體會什麼叫專欄。後來再有邀約,薦骨第一反應是發抖。但又會猶豫,不知道人生有多少機會隨時把想法記錄下來。

Q:被問起作家身分,你的回答總有點「誤打誤撞」。到了這個階段,會怎麼去想「作者身分」呢?仍舊有一想到就應該更加「上進」的焦慮嗎?或者說,「我的作品在寫作圈是什麼樣的存在」,會否影響你對寫作的看法與追求?

A:獲得一個新的身分是很新奇的,就像當年剛畢業進入社會時,會想盡量尊重社會模式,了解大家的習慣,不要去驚擾,也享受甜頭。可是,寫作背後各種相關名詞,定義是變形獸,在不同人的腦中有不同認定。以前我會好認真去想到底怎麼配合我最省力。但在不同寫作課程中,都有科班出身的學生問我:「你不是中文系,對於自己語彙使用的侷限有什麼感想?」我可能沒辦法使用漂亮的字,只能用很日常的語彙,解釋到後來有點困惑,是否錯失某些對於作家身分定義呢?因此會焦慮,想證明自己可以寫。

慢慢地,就發現這件事不是努力就有用。啟發我的是盧慧心,以前採訪的時候問過她,對小說家身分有什麼想法?她的回答好像只是聽到有人問她早餐有沒有吃一樣:「對啊,我是小說家,因為我有在寫小說。」我非常喜歡回到字面看這件事的態度,講完了就放一個句點,圈子是發生在別人腦袋裡,不在我這裡。確認這件事以後很愉快,又回到當年經營部落格自得其樂的感覺,不一定要符合什麼身分。我服務自己,與各種讀者的互動我都喜歡。

Q:你曾提過寫部落格期間,吳念真的文字是會特別留意的對象。不過你的寫作雖關照俗常,文字卻是精巧華美與平淺口語交錯的設計。其實也因為形式上的反差感,使日常中見機鋒的思考更為突出,幽默感就在這裡誕生。能否談談一路以來寫作上的閱讀偏好。

A:吳念真給我最大的啟發真的就是「白語」,發現口語化的書寫原來也可以寫東西呀!不過,吳念真是比較家族性的、溫情的、鋤強扶弱,我在本質上比較涼。後來,我轉向找尋作者以自己的姿態對生命提出「高拐」的觀察與見解,看他們怎麼為難自己,讀這些好痛快。除此之外,我喜歡有細節的寫作,所以會跟著認定的作者閱讀,不會特別偏好小說或散文。有一陣子愛太宰治,後來是畢飛宇。他的語言真好,是天才與技術的天衣無縫,不賣弄詞彙。我讀他的文字,會有一種「我中文真好」的感受,就像順暢地把一本英文小說讀完了以後,感覺自己英文真好那樣。畢飛宇的中文讓我覺得是外文,那些名詞與組裝方式,不會發生在我的生活環境中,他又能夠很自在地的把這些放在書裡面,這種真實度真的太讚了。

有時候,我感覺國語是我的第二外語。例如,我要形容東西很窄,會想到以前讀過用窄仄、逼仄來形容,但我長到現在,沒有遇過任何人從嘴巴裡講出這個詞,便沒辦法對這些詞宣稱所有權。所以,我的寫作是寫我自己嘴巴裡講得出來的句子,那麼,被我抓住肩膀聽我說話的人,才會真的覺得我是非常想訴說這些事。

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算很愛讀書的人,也許是腦袋裡有某種傲慢吧。不過,最近從畢飛宇畢業了,迷上義大利量子物理學家羅維利(Carlo Rovelli),雖然是科學家,但我覺得他非常浪漫!羅維利用物理學解釋歷史、時間、自私主義與利他主義,是很難在文學裡找到的觀點。他形容歷史沒有熱度(heat),現在與未來會發生的事情有摩擦,所以有熱度,這不是很文學嗎!對我而言,浪漫是用盡自己的熱情與資源,去碰觸自己想要的東西。

《俗女日常》
江鵝,時報出版

《俗女日常》上線了!任何人這樣胡天胡地喊出來,不再用力乖的江鵝應該都不會介意的。第三本散文集延續《俗女養成記》生活先行的「俗常書寫」,五年之間,江鵝先是活著,嚴肅觀察自己活著的普通與不普通,寫作與生活互相滲透,袒露中年生命的掙扎與棄守。於是我們終於等到這一本在俗常中站穩腳步,練出核心的散文集。

採訪撰文|顏訥
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中研院文哲所博士後研究員。研究香港、台灣文學傳播現象與唐宋詞、筆記性別文化空間。創作以散文、評論為主。入選《九歌106年散文選》,散文創作計畫獲國藝會創作補助。著有散文集《幽魂訥訥》、合著有《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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