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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挪移,錯位,開始思考─平路

by 陳柏言

和小說家約訪這天,淡水河吹起淡淡的雨霧。路上遊人稀落,河上渡輪一艘,「有河」的店貓在腳邊摩娑。不久以前,河的彼岸,發生了震驚社會的雙屍命案。法院審理尚未結束,世人判辭已經寫成:貪婪,殘酷,蛇蠍女……這些簡化人性的標籤,小說家並不滿意。她試圖以小說,以虛構,重探案件的意義。《黑水》從鹹淡水的交界,湧出來,重新啟動。混濁無光的黑水浮現波紋,迴旋,開始回溯

必然與偶然的錯綜

Q:你過去的小說,如〈百齡箋〉、《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常有對歷史事件與人物的重新詮釋;而這部《黑水》,則與現實刑案有明顯關聯。不同的是,案件未了,你的《黑水》已經完成。小說該如何與持續進行中的事件對話?

A:我反而擔心,審理雖然看似繼續,但某種程度上已經結案了。事件發生兩個禮拜,所謂的「真兇」出現,她的行為舉止和衣著,都符合人們對於「蛇蠍女」的刻板印象。就此,在人們的思維裡就定了案;大家關心的,已不再是案件的意義,而是這個「蛇蠍女」有多壞,要不要死。新聞媒體,甚至是法官的判決書,都把這個加害者形塑為「毫無悔悟之心」的萬惡之人,深化人們對於「蛇蠍女」的刻板印象。所謂「正常」的社會,就是必須把這樣的「壞人」隔絕起來,以策安全。她與我們無關,彷彿我們既不會成為加害者,也不會成為被害人。主流話語像是一道牆,外面就是不正常的;只要把牆關緊,在這邊的我們就會安全。我擔心,人們總把刑台上的人視為奇觀,看她被判死,甚至會產生殺戮的快感。猶如古代燒死女巫,看眾歡騰。

我認為,這個案件應該可以折射出更豐富的意義,例如對人的處境及社會現實的反省,而不該只停留於「蛇蠍女」的標籤。這個案件看似特例,但在我們看不見的社會角落,或許某些圈套與陷阱正在進行,只是還沒有出現兩具屍首。我認為,只要社會給予足夠的出口,悲劇可能有較多的機會被扭轉回來。

《黑水》或許可以是那樣的轉捩點。

Q:延續剛剛提到「觀看」的問題,你會怎麼想像讀者?例如,你會不會擔心,讀者抱持著看八卦雜誌的心態來閱讀《黑水》?

A:這個問題我確實也想過。因此,在寫作《黑水》時,我特意加上一些段落,讓讀者停留,以免讀者太入迷情節,忘了思考裡頭更深沉的意涵。布萊希特的說法:你是一個觀眾,但不能太入戲;你必須是一個旁觀者,洞悉這是一齣戲。不過,我還是希望,《黑水》會是一個好看的故事,讓你不知不覺就翻頁,而在翻頁的同時,逐漸改變你原先看這個事情的目光。你會挪移,錯位,開始思考,一件事情的可能性:包括前因後果,社會因素,還有悲劇之所以發生的不得已與無奈。我認為,惟有小說形式,才能讓意義沉澱下去,表達出必然與偶然的錯綜複雜。

有時,人是很無力的,沒辦法改變什麼,只能順流而下。試想,如果我們是小說中的佳珍,當唯一的幸福可能將被拿走,會不會也做出跟她一樣的事?如果我們是洪伯,一個寂寞的老人,我們會不會也為了愛,要用盡心機,設下一些圈套?無論是被告,或者被害者,可能與我們只有一線之隔。我常會說,我們只是運氣比較好,我們還有別的出口,沒有被逼入絕望的境地。我希望通過小說,打破原來黑白二分的狀態,把灰色地帶撐出來,將這個事件應該有的討論時間補回去。或許,在讀過小說以後,讀者可以讓它成為思維的素材,調整自己看待一件事情的的方法。

愛與幸福的黑盒子

Q:我注意到,《黑水》在網路書店的分類中,被分到華文驚悚/推理小說類。對此,你怎麼看?

A:看到你的問題,我才知道《黑水》被分到了驚悚╱推理的這一塊。小說如何分類,並不是由我決定的。我們一般會認為,科幻、推理、奇幻之類的作品,是「類型化」的;但對我來說,小說只有好不好看、吸不吸引人的差異,如何分類並不重要。《黑水》被分到驚悚╱推理類小說,或許可以開啟不同面向的讀者,讓原本不看文學小說的讀者,有機會讀到,那我也會很高興。不過,習慣看推理小說的讀者,讀這本不知道會不會失望?它會不會並沒有那麼多的「推理元素」?或許不能算是典型的推理小說。人的心力有限,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能寫一本心目中好看的推理小說。那些小說屢屢帶給我很快樂的閱讀時光。

Q:《黑水》確是一本會讓人「一頁接著一頁」翻下去的小說;而其中,又有能讓人停留下來,靜心思考的細節。例如,佳珍的小名喚作小愛,但她的名字裡並沒有「愛」字;而受害者洪太,她在水中浮沉時,也一再回返年輕時代,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情。兩位書中人物,似乎都在叩問「愛」為何物;對你而言,「愛」會是什麼呢?

A:佳珍的小名「小愛」,確實有我的意圖存在。無論是意識或潛意識,正因為我們不知道愛是什麼,浪漫愛是什麼,我們只知道自己希望獲得幸福。尤其我們華人社會,在倫理的框架下,我們常會忽視、誤解,甚至刻意不去碰觸浪漫愛中不為理性所節制的一面。正因為充滿迷茫與疑義,它成為一種對光亮的渴望,愈黑暗,渴望愈強。對書中的人來講,他們可能在各個條件上,處於孤絕的角落;對幸福的渴求,也就更劇烈了。問題是,愛與幸福的聯繫,真的那麼直接麼?例如,對佳珍來講,庾憲明的婚姻彷彿是一個許諾,一道幸福天梯,也因此她更加執著。她想要過更好的、幸福的生活,但她並不明白愛是什麼、婚姻是什麼,與幸福的關連又是什麼。在寫作過程中,我也一直在思考,「她為什麼會殺人?」我想,這跟愛、婚姻、幸福許諾在認知中的迷茫與迷亂,脫不了關係。

半是遊戲,半是心存上帝

Q:《黑水》中花費不少篇幅,描述洪太的衣物知識,讓我感到驚訝,你對時尚品牌竟有那麼豐富的研究。不知道這些知識是你原來就有,還是特別為小說人物做的功課?

A:我是一個對萬事萬物感到好奇的人,如果我能多知道一些,我會去嘗試理解。我的女性朋友中,有人非常喜歡這些衣裝品牌,我寫起來也覺得有趣。對我來講,服裝是一個符碼的系統,它充滿性別意識,也呈顯著我們看待世界的方法。每個設計師,也通過品牌的創造,表達了對社會的看法。這個可能扯遠了,不過「設計」跟「名牌」是兩回事。每一個成功的設計師,總要面臨選擇的階段:他要繼續做一個好的設計師,還是變成商業化的「名牌」?這之間會是一個分歧點。

Q:誠如你所言,設計師總會面臨是否「商業化」的選擇,不知這個說法,能否應用在小說家的書寫上?小說家是否也會面臨這樣的抉擇:把自己寫成一個「品牌」,或者堅持自我,走自己的路?

A:小說家與讀者,確實如名牌跟顧客之間的關係。他們皆希望從你的符碼系統裡,得到某種可預期的滿足,那也是作者與讀者的默契。但如果要二選一,我總是期望自己的每一本、每一篇小說,都富含實驗與創新的成分。那或許並不符合讀者的期待,寫作時也不知道會成功或者失敗,但那是為了寫作時因為它夠困難所帶來的「樂趣」。當這個「樂趣」變得容易,變得沒有挑戰性,那就划不來了。寫小說最實惠的,還是它帶來很大的滿足感。滿足感來自突破與實驗,「你以為寫不了這個題材」,卻寫出來了。

Q:你曾經參與政論節目,也寫一些時事專欄,直接對政治現實發聲。然而,你從未放棄以小說,作為介入現實的方式。為什麼?

A:我曾參與一些社會活動,寫過一些評論,希望我們社會更符合理想。但這麼做也時常提醒我自己,心情要如齊克果說的,「半是遊戲,半是心存上帝」,有機會,就盡力去做,至於結果如何,你無法預測。有時你很努力去推,得出來的結果不如預期,甚至剛好相反。時時要抱持著這樣的自知,結果有可能剛好相反。如薛西弗斯滾動石頭,永遠推不到山頂,重要的在於,沒有人能阻止你去做。但同時,一邊推石頭,一邊別忘了隨時笑笑自己,記得要「半是遊戲」,否則久而久之,長期用力會失去了某種柔軟度。像是葉慈的詩〈1916復活節〉裡的句子:「過於長久的犧牲╱把心變成了石頭」,如果太長久的從事結果不符期待的事,肌肉會僵硬,對自己會是一種運動傷害。寫小說則不然。努力去寫,它不會讓你失望。寫小說看起來很無力,但也是一種改變世界的方法,應該說,不知不覺中,多少挪移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很辯證地,又代表「半是心存上帝」的那一面。

《黑水》
平路,聯經出版 

死亡,沒有結束一切,而是真相的開始! 平路最新小說鉅作《黑水》,如台灣版的《冷血》!以震驚社會的凶殺案件為基底——一名富商,一對大學教授夫婦,被人發現陳屍在淡水河岸邊,死者存款卻繼續被提領!兇手手段凶殘,殺意甚堅,染滿鮮血的雙手,究竟緊握著怎樣的祕密?……兩位浮沉在愛欲之間的平凡女人,無數的錯綜、糾結與懸疑;必然與偶然交錯之下,探索每個人心底乏愛的死角——平路以其擅長的虛實相間的手法,娓娓敘說一則關於愛與失愛的故事,她以精準的小說筆法,引領讀者一步步逼近案發現場,墜入主角幽祕的內心世界。彷彿一條暗潮浮沉的混濁之河,無數支流通往愛與罪的隱密之鄉。層層揭露,鋤鋤深掘,唯有結束,才是真相的開始……。

採訪撰文|陳柏言
一九九一年生,高雄人,臺大中文所博士班在讀。曾獲國家文藝基金會創作補助、第三十五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大獎等,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臺灣文學進日本編譯出版計畫」、「二○二○年《聯合文學》二十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入圍「二○一九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第二十一屆臺北文學獎年金類」。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夕瀑雨》、《球形祖母》、《溫州街上有什麼?》。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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