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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書評】在窮險的生活邊上呢喃,讀崔舜華《神在》

by 石曉楓
《神在》,崔舜華,寶瓶文化

繼《波麗露》(2013)、《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2014)、《婀薄神》(2017)三本詩集之後,讀者迎來崔舜華(1985—)散文的首部結集《神在》(2019)。

傷害啟動書寫,似乎已成了新世代創作者的普遍共相,而其中最頻繁可見的則是情傷與家庭創傷。稍早於崔的言叔夏(1982—),散文裡寫著根莖植物般消失的父親、白日裡陰暗下去的房間、螢光反照的錄影帶畫面,還有閣樓上的瘋女人;稍晚於崔的蔣亞妮(1987—),〈寫你〉、〈寫妳〉裡則出現了擅煮食擅賭博的父親,以及同樣勇敢擅賭,把人生過成餘生的母親。

至於崔則以一章篇幅,細細描摹了童年記憶中祖父母的眷村風景、外婆領她前往那油煙與汗水的中年夫妻之屋,以及家庭內充滿信仰暴力的恐怖宗教行為:訓話時總是噴出唾沫星子的父親、卑怯無法護持女兒的母親。生活的實相一面面被揭開,那麼傲然卻又那麼入世,從家庭起始,及於青少女創傷,一寸寸剝除所有偽飾,在其筆下少女如獸,自我體內亦潛伏著獸。於是那些星點吐露的、難堪的往事,加上同儕的精神霸凌、青春時期的傷人與情傷,共同譜成了「離群者」形象。相較於黃麗群(1979—)近作《我與貍奴不出門》首輯中的「獨坐」,黃的避世是理直氣壯的自在,崔的孤絕則是蒼涼中的無可抉擇。

此種離群索居的孤絕感,在其後篇章中乃成為反覆呢喃的主調。若要從崔舜華散文中拈出幾個關鍵詞,我想「浪人」、「搬遷」、「夢」、「消耗」,約莫是其情感生活的主調,而「邊緣」則是永遠死守的位置。在城市的邊緣、夢的邊緣散漫地遊走穿行,走過一家家便利商店和雜貨店四處尋菸、行過路邊小攤蒐尋琳瑯百物以換取所費不多的快樂,又或者在黑暗中點燃一根根菸、撥打一通通無人電話。在散文與現實生活裡,崔總要走很多荒涼而熟悉的路,也許為了什麼,也許不為什麼,但她因此而擁有一雙冷澈的夜之眼,能與深秋街口的遊蕩者和遊民群肝膽相照、不言而和,那內在荒索的頻率。

而在搬遷中白日夢遊般的恍惚,一個個進入又離開的房間,遂形成街道之外另一重閉鎖空間。看崔舜華記憶中的〈房間〉,那晨昏顛倒敲打著鍵盤陷入論文瓶頸的困獸、那些傍晚的風與天光,以及黑暗中共存又共斥的生物們,難免復令人想起言叔夏如袋蟲般織就的房間、黑暗中的客廳沙發、流沙般陷落的地下室,這又是新世代作家們慣常使用的閉鎖意象了,楊婕(1990—)的散文集甚至直接以《房間》命名。而崔在首部詩集《波麗露》中,則早有〈密室遊戲〉、〈閉居者〉之詩篇,「我的生活是一座密室/風漏不進/點滴無光/在黑暗中伸出手掌/數算白日的透明的消亡」,密室中就著黑夜閱讀的信件、閉居者「彷彿互為傷口/善於彼此詮釋」的自我對話,與散文裡合力將孩童嬉鬧的快樂拒之門外的房間,同樣是自體隱喻,房間即我我即房間,我們凝望彼此,而命運則一如蟑螂,始終「往黑暗更深處顛倒踮步而去。」

生活果真需要如此大量的消耗心神去對付然而有人的消耗是愛惜身心的抽離與旁觀有人的消耗則是不顧惜身心的介入與自毀。在崔舜華的散文裡,充滿了青春/情愛/身體的大量消耗,病、藥、咖啡、酒與菸無所不在,只因生活無一不可懼:黃昏當怖懼,因為展演了命不可期的飄懸與危機感;過往當怖懼,因為臉書高懸巨大的獨眼惡意嘲弄你的回顧;外部世界則更當怖懼,因為充滿了「無所不刺探的責難和嘲謔」。而愛則無一不可熱烈相迎,愛裡永恆的追逐是消耗,一方面「唯恐被愛/而一生不安心」(《波麗露》〈安全感〉),一方面卻要「我仍心懷所愛,愛得無法不全面潰敗。」(《神在》〈咖啡與菸〉)無論在崔的詩或散文裡,荒涼的盛世中總有惘惘的威脅,正因生活的無所依憑,抽菸遂成為攸關生死的大事,它是微小的幸福,卻也是鄭重的災難,一如言叔夏所言,是「支架起她與世界之間最恐怖而安靜的平衡」。

濁地裡的惡之華,這當然是崔舜華散文裡最精華的核心,然而我以為當她將生活之眼望出去時,那份微小的悲憫與柔軟,則尤其令人動容。看崔寫市場裡的「景新」與新生簡直是全書中最明亮的篇章在那裡你看到凡俗的拯救以及一份做人誠誠懇懇的心意。看崔寫彩券行,則幾乎是創作者絕少親歷與描繪的所在,多麼突兀的訴求(在彩券行裡喝免費咖啡?)多麼盛裝的尖叫(俗豔亮片的中年女人與金髮熱褲的年輕辣妹),然而繽紛的五顏六色裡,崔看到枯坐竟日的老伯,只把眼光定在遠處某片樹葉上,「樹葉子承受不住陽光的潑灑,輕輕一顫,便從枝椏上飄飄搖搖地,離開了。」那裡頭有某些同與不同的物傷,既傷懷老境動盪的無聲,也傷懷青春消耗的焦慮。〈白帽先生〉、〈受困者〉裡,多少也還看得到這種冷淡裡的溫柔它不談美與崇高卻飄散著生活的塵埃與熱辣的人間味

崔舜華的散文帶有詩的質地,某些詩則帶點散文的語感。菸、酒、做愛等生活日常,以一種喃喃的聲腔在文字裡展現,可以說崔是以生命在滋養/孕育文學,或者說文學與生活不二,而生活的本質即殘酷。行文至此,我仍不免想將之與七○、八○後世代女作家相較:作為當代抒情散文系譜中的冷調創作者,胡淑雯的冷帶著凌厲;黃麗群的冷帶著慧黠;言叔夏冷中挾著靈光;而崔舜華則冷中藏著豔色的綺靡。生活的粗礪暴烈地打磨,她的文字如同其散文集自繪封面般,畫中持菸之手瘦骨嶙峋卻生猛粗野,有一種原始的力,那是與生活對抗的張力,由此成就了腐敗中的光華,一朵孤寂豔美之花。

「神在」乃因你而存在在崔舜華的信仰裡生活原是抖落的瘦是一無所有是虛無匱乏的「缺席」(「婀薄神」即absent);唯其虛無與匱乏,方能用肉身填補,以文學煉就。生活的大火餵養了傾頹之夢,也成就了文學繁花,「泥濘裡/開出碩大的杜鵑」(《波麗露》〈一生〉),何其壯烈,又何其輝煌。


《神在》,崔舜華,寶瓶文化

《神在》,崔舜華,寶瓶文化

神在》,崔舜華,寶瓶文化

詩人崔舜華第一部椎心敲鑿自剖的散文集。從來擅於以炙烈濃稠綿密文字織就一首首詩的崔舜華,在此次作品裡,她挖剖心的暗房。在滿布陷阱的青春狩獵場,她那被追獵被捕獲被吞噬的慘烈青春紀事,那灼喉撕胸但卻因無法抵禦內在的獸,而終至如花瓣急速枯萎的愛情,甚至如風暴乃至疤傷累累的原生家庭,纏縛著讓她日後僅能努力建造座座免於再次受傷的鐵堡壘…


文|石曉楓
福建金門人。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研究領域為臺灣及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曾獲華航旅行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無窮花開──我的首爾歲月》、《臨界之旅》;書評集《生命的浮影——跨世代散文書旅》;論文集《文革小說中的身體書寫》、《兩岸小說中的少年家變》、《白馬湖畔的輝光──豐子愷散文研究》;編著有《人情的流轉:國民小說讀本》(與凌性傑合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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