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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散文出版觀察】散文之為技藝/記憶

by 黃健富

二○一九年似乎是個對新人友善的年份,國家文學館增設了新人獎,文學雜誌延續著近年的景況,多製作新人專輯,連寫評者,也試圖敞開選取的可能。轉眼間,結構重整,又將十年過去了,文學舊人與新人更迭、延續,但就著文學自身而言,面臨的是舊問題,還是新問題?可有拓展些什麼邊境?

提及散文,我所想及的開端,依舊是前些年間,黃錦樹與唐捐兩位老師的論爭:揭發了「散文是什麼」的本質問題。環諸近年散文選,楊佳嫻擇選房慧真、王盛弘標舉顏擇雅,再至文化界「非虛構寫作」的倡議,黃崇凱以為的「應當將散文從抒情美文解放」等說法,凡此種種,都涉及了散文的邊界以及能為問題:把散文從美文傳統解放就是一種擴大嗎?散文是,或者可以是什麼樣的文體?「世界」在創作者的創作中,能夠有何翻新?或許,文學的可能,每位認真的創作者都在各自的實踐中,衝決與實行。

檢視今年的散文創作,我有以下印象:多位新人出版首部散文集。袁瓊瓊曾直率批評同輩寫作者已淪於寫應酬性作品,失卻創造企圖,若非步調不同,恐怕有一定道理。已成中堅一輩者,開始提攜後輩,新人間也彼此拉抬、評議。性別議題,特別是女性身分,或因思潮影響,則佔取了寫作中一方重要的位置。但總體而言,究竟較於過往的寫作累積,表現何如?有著怎樣的進境?猶待討論。底下,在字數限制中,列出個人關懷的作品,作為二○一九年台灣散文的片影。

年初,首要矚目之事,大抵是張惠菁的復出,《比霧更深的地方》出版。書前序言,開宗明義即質問:「何為散文。」遭逢變故的作者,許多時刻,依然具有哲思、思緒依舊澄明。其言,慾望走到更深的地方去。相較於過往作品,此書似乎解散體系,滲漏更多屬於自身的玄思與智識,但終究不成整體。此是作家所慾望的嗎?可能創造不同的美學風景?生命難為,走入霧中之人,既然拼湊好自己;彼岸的讀者,也就希望她能可帶來更多,悄然震醒人的聲音。

同樣走入幽深的世界,賴香吟《天亮之前的戀愛》,以創作者之心,回應創作者之心。紮實地爬梳經履,又鑽入作品的思緒。觸眼溫潤,文字柔韌,無論被歸類為什麼文體,都是深刻的聲應與憐惜。那以文學論文學之說,相對於政治社會研究,姿態反而是激進的:文學是一個個獨特心靈面對世界的即臨。

散文之為「我」的造像,黃麗群的《我與狸奴不出門》有極佳的演繹,其文機敏聰明,幽默自為,雜以對社會文化現象之點評,點撥出自身率性的道理。在如是姿態下,便是臉書短語、雜文遊戲,也可收容為自身的造型。「我知道自己也有那個能力。」「偏不要。」「文」遂成為一種展露機鋒的晶片,鑲嵌入當代社會的行進。楊婕的《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創造出認真的實習教師、天真的室友、為愛而傷的單純女孩,及其過程中的體認,仿若應合其年紀。崔舜華的《神在》是用力之書了,忍過刀刮針刺,與生命的血淋對舉,看似華美的文字下,其實無非是要看見一方單純的街景,微雪中瀝光,護衛一顆柔軟的心。

張馨潔的《借你看看我的貓》也是經營的作品,也寫生命的暗影、離散的家庭。然奇特的是,即使有篇章稱之為挖掘,那些傷痛也彷彿被延擱,或不為知覺的給化解了。還有餘裕,化為班斕的想像、鵝黃色的光暈。是故,散文之「貓」或也意味:還能夠償還愛,自體生殖、或找到排遣的可能性。謝子凡《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全書以燙、冷、暗、亮四部分隔,嚴格而言,似乎難為整體。做為讀者,最為期待的是她的一系列城市書寫,不走都會女性胡晴舫那般銳利的論辯之風,而是翻個白眼,與垃圾同存;間或可以,找個契機,將煩擾之事全部傾倒出去。其人的幽默率意,摩托城、山邊事,拓殖了都會生活的風景。
在性別位置施為,李屏瑤的《台北家族,違章女生》是穩定的作品,一個個按部就班,專欄結集,最後成就範本式的作品:無非要說,肯定自我,這樣活著也可以。而迎上了社會潮流的倡議。但如果已然「好了」,可被框入確定的道理,會不會就是創作的極境?同樣的,吳曉樂《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是有話要說的作品,用語絕對,文字也成熟,議論各般加諸於女性的鉗制,而後刀斧回擊。於此,散文成為了作者的所願,是為抒發、對陣、抗議的工具,成就作者意見領銜的身影。

伊絲塔《飛羽集》、沈信宏《雲端的丈夫》各有其設計。前者編織知識,塑造女性自覺身影;後者兩相對照,彷若作為自身存在的反省,著實耗費心力。但令我猶疑者,恰恰也是那針針密縫的設計。前者的自序,會否就說完了作品?而後者,此也回應吳曉樂強調楊婕的「誠實」,李屏瑤必然知道的珍奈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一個寫作者不可能完全誠實寫作者只是框取他的作品那樣的揭露究竟是誠實得多還是表演得多?採取的設計形式,會否反讓作品得而預期?個人以為,作家的長才,體現在後半部那些森冷的親族書寫,不避怨懟,護持著自個的家人,直暢而行。

二○一九年,另有若干浪漫唯美的作品。前輩文人坦然的維持自身的風格,以「我」為「我」,以社會身分,呼喚讀者,偕同散步,當好父親,或中年寄語。此是一種風景。而私人珍愛者,尚有孫維民《格子鋪》,表面靜好之中,能看見冷峻與荒寒之光,卻又加以隔離。有若干編輯出書(隱地、吳鈞堯),有不同歷史者,還想要回顧過往、挽留回憶(白先勇、顧德莎)。非虛構寫作,有劉紹華與阿潑。馬華仍有黃錦樹,興許再加上吳龍川。鄧小樺《恍惚書》助人看見香港藝文風景。楊佳嫻的《貓修羅》於本文撰述時襲來。然而,即於最終,我不得不想起兩本作品,廖志峰《秋刀魚之味》,談文論人事,厚積薄發,紮實確定,自有一方誠懇寬和的天地。此或顯映了散文無法取替的傳統領域:直書生命,直見性情。同樣難忘的,是劉宸君《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彷彿生發著向內的毛邊,透過文字,一回回呼喚理想的自己,直要攜帶自身,往更高的地方遠離。那樣的虔敬與欲力,明明可望帶來邊境的聲音。但,終究再無法見到了。散文的突圍與固守,都可能是好作品。套句賴香吟的話,道阻且長;漫長的起始,對文學有所意願者,就當撐起自己,彼此珍重、一同繼續。


文|黃健富​
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博士候選人。著有《傷、廢與書寫:童偉格小說研究》、〈無聲之聲:幾個斷片,讀袁哲生〉、〈掙脫負累,或反身的看見──房慧真散文中的主體與視界〉、〈此界‧彼方:七年級小說家創作觀察〉等論文。曾獲磺溪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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