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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書】瑕疵書評 :《瑕疵人型》的完美創傷

by 張君玫

寫到這裡,讀者應該發現了,這是一篇無法被精確量化的書評。如果可以,容我說,這是一篇瑕疵書評。
《瑕疵人型》的完美創傷畢竟是出自對於從未存在者的忠誠,但演化早已經是一種背叛。

「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是數字。」這句話出自林新惠《瑕疵人型》中的〈Hotel California〉,或許可以說是這本小說集的主題曲。但真正的關鍵並不在於數字,而在於什麼是「一切」?自我、關係、性別、社會、感官、靈魂、皮膚、記憶,以及程式。如果一切是無限,對無限的微分,應該也會是無限的。但若一切是有限的,對有限的微分,依然可以無限,卻似乎少了一些什麼。那些什麼,或許就是林新惠所說的「瑕疵」,或他在後記中用英文字 glitch 所要表達的,「機器的小瑕疵、小故障」,但其中最突出的特色之一是類似跳針的重複,或撞牆。作者想要強調的是人和機器、或生物學人類和人工智慧存有之間的差異並不是絕對的,而是所謂的「光譜」。

讀者可以看到每篇小說中都有特定型態的固著與重複,每一次重複似乎都是在重新計算,也都像是在重新確定關係與自我。重複,緊緊關聯到更具體的失去。在林新惠的小說裡,有許多的失去,頓失或漸失,對象則是妻子、丈夫、兒子、女兒、自己,但背後真正的對象其實不是別的,而是所謂的真實,以及人類的獨特性。真的人類,真的關係,真的自我。問題是,什麼是「真的」?我想,這才是作者最核心的問題意識,關於真實的質疑,以及無從解答,除了光譜,以及程式。那些無法量化的東西呢?可能是 〈Lone Circulates Lone〉中「小到無法量化的懸浮微粒」,或是〈Hotel California〉中「無法量化的好幾次意識日落」。但同時,我們知道,這些也都是可以量化的,只是你要不要或想不想去量化,以及更重要的,你是否擁有進行特定量化的技術。量化可否並不是本質的問題,而是測量的問題。也就是說,這是關於有機體和技術之間共同演化,以及體現知識對於環境的測量、紀錄和感知。

寫到這裡,讀者應該發現了,這是一篇無法被精確量化的書評。如果可以,容我說,這是一篇瑕疵書評。

文學技巧或相關的角度對我來講是陌生而疏離的。但我確實想要去進行某種測量,關於瑕疵,關於重複,關於創傷,以及更重要的,關於差異。林新惠的小說讓這些測量變得困難,並不是因為他忽略了差異,而是當他把差異加以微分,甚至化約到數字,並假定可以忽略所有界線,尤其是有機體和機器之間的邊界時,卻同時始終沒有放手某一些界線,亦即我們生活世界中太過習以為常的異性戀家庭腳本的想像,亦即所謂正常,並且以這些正常框架作為某種基準點,去架設他的小說。這當然不是缺點,而是瑕疵的背景,正常的完美創傷。此外,這也點像是選舉的樁腳,或是探勘的地標,讓同在類似生活世界中的讀者取得某種可以進入的幻象。簡言之,讓讀者覺得小說文本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之間具有一定程度的可共量性(conmensurability)。但也正是在這種可共量性的分類界線中,有可能讓人些微感到不夠微分,不夠細緻到足以構成光譜。

當然,所有的可共量性都有可能是假象,或是幻想,儘管有時候幻想比現實來得更真。在測量的時候,我們總是在最細微的差異中錯失彼此,你的尺不是我的尺,你的儀器不是我的儀器,你的測量不是我的測量,你的數字系統顯然也不是我的數字系統。誰說數學是共通的語言?就連數學的語言,在某些宇宙介面中,可能也都相對到殘忍,相對到我們再也看不見彼此。當每一次的可共量性,無論是在日常生活或小說文本,神話或希望被拆穿之後,顯露出的背後真相似乎都是孤寂。如同 〈Lone Circulates Lone〉的標題所示,「孤寂環生孤寂」。這可能才是最核心的悖論,倘若孤寂環生孤寂,那麼孤寂也就不再孤寂了。

「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肋骨的度量衡。所有肋骨的度量衡,都可以凝結成Isa的語言。」

〈Hotel California〉中的第一人稱彷彿對於數字萬分執迷,他或作者似乎相信我們終究只是程式,也許真如小說中所言,被「加州旅店」的歌詞洗腦了?但什麼是洗腦?僅止於不斷寫入程式碼?未來的世界將充滿了設定、程式、數字、偵測、積分與效率嗎?這個圖像或許可以理解為,延續了某種文學的反烏托邦想像,但總還是少了什麼?那是什麼?不是瑕疵,不是重複,甚至也不是創傷,而是比這些都更根本的,更混亂無形的,甚至也不是液體或氣化的,在物質與精神的介面上展露的。在〈Hotel California〉中所刻畫的精確計算的、固定重複的生活方式,確實是一種創傷的痕跡,但我們看不到活生生的肉身在承接,以及這種承接必然造成的沈積與後果,無論我們將之名為無意識、壓抑、症狀,或僅僅是溢出程式的動態展露。〈Hotel California〉中的主角發現自己沒有記憶,規律到不需要記憶,他的知識都是被直接安裝到大腦裡的,最終他說「我不是我」、「淹沒我」、「活在機械和程式的支配中」。換言之,他失去的是我稱之為「體現知識」(embodied knowlege),以及演化中的展露(emergence)與創造。

事實上,我不確定我們能否說他「失去」了那原先的我,或透過身體去感受、紀錄、體現而累積的知識能力,或是演化中的展露。因為,在小說的設定中,我們感覺不到他原先有這些東西或能力存在。我們沒有看到抗阻的張力。我想,這是整個圖像中,讓我最感到失落的,也就是那少了一點的什麼。但我們終於知道,小說中人物所失去的,其實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擁有過的東西,而他們的瑕疵,與其說是瑕疵,不如說是虛構了正常與完美之後的創傷反應。林新惠在後記中寫道,「人類化約到底了,終究是基因的程式碼。」這種說法很有趣,但也似乎少了些什麼,那些什麼,對我來說並不是瑕疵,而比較貼近於精神分析所說的創傷與重複,但同時也是當代生物學所說的表觀遺傳學(epigenetics),簡言之,遺傳和環境之間一點都不簡單的互動關係。事實上,不僅是人,而是所有生命形式,都無法化約到基因的程式碼。與其說,人和機器沒什麼兩樣,因為都是程式;不如說,機器和人或其他有機體沒什麼兩樣,因為一旦到達某個複雜度的臨界點,機器或人工智慧的學習能力不再僅限於程式或資料輸入,而具有回應環境的能力時,也將無可避免啟動表觀遺傳學的演化過程,是其成為另一種具有創造力的生命形式。

《瑕疵人型》的完美創傷畢竟是出自對於從未存在者的忠誠,但演化早已經是一種背叛。

《瑕疵人型》,林新惠,時報出版

林新惠的小說看似超級逼近現實,卻又奇異地充滿了賽伯格(Cyborg)小說的超現實神祕氛圍。〈剝落〉、〈一具〉、〈安妮〉裡,剝皮剩骨由女化男之人、從虛擬妻獲得積分的完美丈夫、成為賢妻的矽膠娃娃,穿梭在人與非人之間的想像,不禁令人疑惑這些到底是生化人,或只是疏離現代人的幻想。

在小說的世界中,作者打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運作法則,一種平凡如常,一如你我的反覆日常與情感波瀾;一種則充滿科技聲光,自有一套生存邏輯的科幻世界,時而穿插未來、機械感的趣味和美感。不論是哪一種,作者都企圖「以高度真實窺視現實」,「以偏離真實逼近現實」,不變的是人們對身分背棄的渴望,飽受孤獨侵噬的日常。

人類的生活往往會不經意出現某個細小的破綻,小得幾乎不被外人察覺,小得還能讓他們勉強生活;但他們會在某個無法撐持住自己的時候,墜入那個破綻中,從此不斷重複類似的舉止,卻永遠無法藉此找到出路。他們是「人型」,是人類型態的機器,或是機器型態的人。總而言之,都是人機界線的模糊與曖昧。只不過,短路的機器可以被廠商收回,當機的人類卻時常無處回收……

文|張君玫

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實踐跨學科的研究取向,以及各種意義的跨界結盟與演化。研究與教學領域為社會學理論、後殖民論述、女性主義理論、生態與動物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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