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台夜話》是哈金第一本以華文寫成的文集,由在《聯合文學》上連載兩年的專欄結集而成。台北書展邀來駱以軍與哈金線上對談,分享以華文創作的困難與優勢,也談到哈金過往用英文寫作時的特殊性。在準備對談時,駱以軍用一個月時間把哈金的舊作都讀完了,並準備了一疊厚厚的筆記來朗讀,這次對談就由駱以軍笑稱的「大學生課堂報告」開始。
哈金的《等待》翻譯到台灣時,駱以軍已經三十多歲了,他笑稱當時的他們已算是華文創作的「練家子」,但在最近重看時,卻被哈金的作品啟發了新的思考。駱以軍指出,哈金的小說乍讀之下是平和安靜的,但裡頭卻有一種奇妙的時間魔力,彷彿小說給予了一種全新的時間法則。這種時間甚至到啟發了一種思考,那就是過去這百多年來由西方小說浪潮所啟蒙與塑造的時間感,原來跟外面的真實世界是被截斷二分的。駱以軍稱,這種感覺可以稱之為「哈金鐘」。
所謂的哈金鐘,其實是指哈金在小說裡對於時間的重新創造,給予讀者一種全新的時間感。比如說在《等待》當中,人物的日常生活彷彿一場騙局,每秒都在擱淺在懸而未決的停頓狀態,但當哈金鐘進場時,人物就如若像機器人偶般跳出悲傷、感動、且令人困惑與難堪的獨舞。哈金的小說與當代華文創作裡頭的瘋狂、暴力、殘虐並不相似,他不只是寫「深刻的群眾集體暴力」,而是人類心靈曾經在如此困乏的絕望之境,原來還有這樣一段哀傷的小插曲。
駱以軍引用了楊澤分析木心時的話,指哈金與木心一樣也有著兩隻相異的眼睛:一隻是戀人之眼,另一隻是哲人之眼。哈金的眼睛永遠充滿著溫柔,卻看向往昔的虛空土地上;而另一隻眼睛看向了非常嚴酷的世界,這種目光孤獨、殘酷並且勇敢。而這兩隻眼睛所看向的,都是鄉愁。「人已經是個流浪者了,已經是個赤裸裸的一無所有的戰廢品,因為這一百年的現代東亞局勢,人失去了個人生活的全部,被丟到時光的廢棄狀態裡,」駱以軍說:「但原來過往所熟知的土地裡的人,已經以他們的榮譽與屈辱,以他們的價值觀去監視和舉報你作為一個人的自由,並用忠誠、愛國、誠實等等的話語來傷害你。」
《湖台夜話》裡主要談論的議題都延續著過往的主題,關於鄉愁、愛國、文學以及不朽。哈金回應駱以軍的分析,指出西方人的鄉愁跟華語世界不一樣,人即使離開了原本的文化與社會環境,意識形態還是會完全控制著他們,而中共在全世界都發揮著這樣的影響力。這是當務必急需要被解決的問題,哈金引述余英時的說法:「我在哪裡,哪裡就算是中國。」如今有太多讓人困惑的說法,都是源於到外地的人搞混了家鄉和家園兩個概念所致。
「現在的人都可以離開家鄉,重新建立家園。」哈金這樣分析道,「家鄉是父母所在的地方,並不是你個人的家。」這段話能連結到《湖台夜話》裡的一段:「中國只是我們的原籍或老家,但很少有人以原籍來決定自己生活的質量和生命的意義。」但中共和華語文化所操縱的意識形態,卻不斷地把人綑綁著回到過去與故土,因此哈金極想破除這樣的迷思。
在書寫《湖台夜話》時,哈金發現用漢語來寫作是一種很自由的體驗,以蓋房子作為比喻,用英語寫作時就像每片磚瓦都得自己動手做,但用母語來寫卻是順手拈來。他引用納博科夫在《巴黎評論》裡的訪談,說以外語書寫時「沒有一個自然的辭彙」。但只要作家利用殘缺的語言狀態創造出自己的風格,利用自己的弱點時,就能獨樹一幟。因此,過往在用英語書寫時,他都故意加入華語的元素,直到這次的專欄結集他才從這種語言實驗裡解放出來,並寫下過往這些實驗所帶來的反思。
而當被問及作家應該選擇使用母語還是外語書寫時,哈金指出,其實作家應該要意識到自己要在哪個語言上建立身分,這是一種必要的犧牲。就像張愛玲的英文非常棒卻選擇了使用中文寫作,她用英語來改造中文的風格,使文筆變得特別;而林語堂想用標準的英語去寫,卻反而很難在英語中建立自己的風格,結果在英語文學圈中默默無聞。哈金想要寫出讓人一眼就看得出是外國人的英文,同時卻又要表達得非常自然,「在行文中加入一些漢語的因素,好使自己的風格與眾不同」,他在書裡如此寫道。
哈金的作品是一個很難抽離討論的整體,在對談的最後,駱以軍分享了他對《湖台夜話》的觀察:哈金豐厚的創作履歷與人生經驗,並不是可以進行單一細部觀察的零件,而是需要以一個全景整體來觀察的整體。就算這是他首次使用華語書寫,但過往的出版物與思考,都深刻地連接到這部新作裡。就以書中的一段夫子自道結尾:「我所能做到只是在逆境中做出藝術生存的選擇,盡力把弱勢化為優勢。我相信不同的境遇和獨特的努力方式最終也會造就特別的文學。」
《湖台夜話》
哈金,聯經出版
哈金是作家、是詩人,也是老師。他去國離鄉,又建立自己的家園,讓泡沫似的鄉愁轉為生存之道,不受傳統由心而生的道德情感約束,區別「故鄉」與「家園」的概念,並誠懇、和諧地投入每一日的生活之中。
他以多元的創作者身分,細細書寫創作與生活的關係。《湖台夜話》共分三輯:重建家園、紙上生活、小說天地。從漢語到鄉愁、政治到國族、論者到讀者,哈金一針見血卻又不帶痕跡的訴說與創作最貼近、且最為真實的面向。教創作的人都知道技藝可傳,但眼界難授,甚至不可教,而作家最終的發展是由眼界決定的,文學則是以傑作來定期。除了闡述創作的本質,哈金同時說翻譯、評作品,自人的內裡出發,由創作者的角度,維繫不朽的藝術。
文|沐羽
沐羽,現為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生,香港文學館線上媒體「虛詞」編輯。曾獲台北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等。作品結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