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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書評】妹妹的聲紋,文學的想念與記得─楊双子《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by 陳國偉

這不是一篇標準的書評,但標準的書評又是什麼呢?一如楊双子的創作屢屢打破文學典律「標準」的想像,而她的最新散文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其實也並不是一本標準的散文。

因為於我而言,楊双子的這部新作,其實是一本充滿聲音的散文。這應該是我近年最短時間內閱畢的文學書籍,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在這本講述楊双子的真身——雙胞胎若慈、若暉生命歷程的散文中,我通過若慈最坦率的敘述聲音,再度感受到她們姊妹那熟悉的語速。而且一如書中所說的,那是一種來自於雙胞胎常見的,「立體聲」的共振體驗。

對於大部分以楊双子身份認識這位傑出的青年世代小說家的文學界朋友與讀者而言,《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一方面提供了姐姐楊若慈如何在雙胞胎妹妹若暉過世後「一分為二」、又「二合為一」以作家楊双子的身份再生╱續命的重要解謎線索。二方面則是藉由其中時而荒謬莞爾、時而艱苦難當的成長經驗,在若慈深情款款目光所織就的記憶網絡中,首度認識妹妹若暉的個體樣貌,終於親近作家楊双子的魂之所在。

但身為若慈中興台文所的碩論指導老師,以及若暉研究所的授課老師,見證過她們姊妹可能是最幸福(因為初嚐安穩)、但也是最苦痛(因為愛別離苦)的一段歷程,卻難以避免地意識到,散文中雙胞胎的「立體聲」共振,不單純只是楊双子的敘事者音頻,更重要的是不斷縈繞其中,那屬於若暉的,曾經在場的獨特「聲紋」。因為在那些與她們相處、如今想來散發著溫柔暈黃的記憶時光中,其實我屢屢目睹到「双子」頻速同而不同的趣味時刻。無論是課堂上或一起出國開會的場合,許多時候她們的確會一前一後或相互補充式的描述她們波瀾萬丈充滿戲劇化的人生,但又夾雜著大量自我嘲解的吐槽,這是她們長年累積下來積極樂觀的求生之道。

但在某些若暉侃侃而談的吉光片羽,若慈其實是會無意識地表現出身為姐姐的標準姿態,安靜地聽著妹妹相對直接偶爾嗆辣的發言,適時地擔任「妹控」——妹妹控制閥的角色(我們私底下會跟若慈開玩笑這部散文其實是一整本妹控文),出來為妹妹的直爽打圓場。而若暉彷彿知道姐姐總是會守護在身後,於是可以更為任性恣意地表現自我,在双子時而出現的立體聲時刻,以自己的音頻發聲。

而在整本《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的結構安排上,其實已經再現出這樣重層的聲紋圖景:從一開始「起始點」與輯一帶出敘事主體最初作為雙胞胎的「我們」,以及輯二「吃飯」闡述自小長期以來飢餓的共通身體經驗。但在輯三「走路」講述妹妹過世後姐姐開始對虎爺的尋覓,兩人與單人的參差旅行;再到輯四「寫字」談到漫畫作為閱讀啟蒙經驗,但進入創作階段姐姐逐漸發展出文學創作者的主體,悠悠浮現「楊双子」的前世。然而到了輯五「睡覺」,雙胞胎的生命經驗進入歧途,敘事者的眼光只能旁觀,因為若暉受困於病體苦痛,聲紋湮滅,若慈只能焦急心疼。她們的心靈始終緊緊相繫,但身體的界線仍是隔開兩人的共感了,「我們」終究一步步走向「我和若暉」,而相較於若暉的身體苦痛,「我╱若慈」的心靈煎熬,只能喁喁獨白,立體聲只餘單音向壁,幾無回聲。而最終,若慈迎來生命中最大的震撼,當她已然認定姊妹彼此所在之處,才是真正的「家」,但在最終時刻,若暉以最後的肉身移動,牽引著若慈回到張日興的隔壁,重臨那個她們原初的家屋空間,帶給若慈對於「家」是什麼的全新衝擊。

也就在此刻開始,原來雙胞胎共振的立體聲紋,轉為創作者的觀察之眼,若暉遺留下的視界自此完全套疊為若慈的精神本體,離去的哀痛成為文字驅走的情動力。一如「我們」曾經在Wii版本《超級馬利歐》所預演的,哥哥馬力歐背負著弟弟路易闖關前行,若慈也決定背負著若暉未完成的創作心願,毫不猶豫地往既有的文壇典律闖關挑戰而去,百合小說的楊双子誕生。雖然在此之前,她們曾以淺色貓(若慈)與半成品(若暉)為筆名出版百合同人創作,但其實兩人各有所長(若慈負責小說與漫畫腳本,而若暉專擅漫畫),而在學術養成上,若慈熟稔的是言情小說與BL,而百合與魔法少女實是若暉的專長。

後面的故事大家也都知道了,無論是《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中還原若暉的真身,同時是雙胞胎的「我們」、那美麗肉身綻放至最後的「妹妹」,以及以文字邁向那永恆可能的「双子」;或是《台灣漫遊錄》中以譯者之名現身,都是若慈以她最純潔、真摯的意圖,透過文字這個具有信仰驅力的載具,讓若暉一次次重新降生的儀式,而讀者也就透過無數次的閱讀,讓若暉永續地在場。

也因此,無論是《花開時節》開始的一系列百合書寫,以女女情誼╱感╱愛的曖昧浮游,去推移、挑戰性別的板塊與疆界,那曾經的禁忌與不可說。《台灣漫遊錄》中假託譯本的小說前衛實驗╱食宴;《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從散文體裁起始但最終以双子的想像對話作結(但內容其實是在姊妹經年累月的交談中早已錯落地浮現)。這些刻意觸碰與挑戰文學典律的禁區,無一不是實踐文學倫理真正奧義的取徑,楊双子一再地證明,文學的想像力及其創作形式,享有絕對的自由,不應被任何道統、典律的唯一性所束縛,這才是文學本體的終極意義。

而這正是所有創作者都必須背負的,但也是無可動搖的文學信仰。即便在這個時代不必然被理解,但文學(史)終會記得,而所有曾被楊双子「我們」的記憶與情感所撼動的讀者,也終將會記得。

《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楊双子,寶瓶文化

家,是保留生命刻痕最多的所在。一個破碎離散的亂世家族,人人有戲分。

阿嬤是不諳設計的泥水匠,家有兩個客廳、兩道大門、兩間廁所、兩座樓梯,沒有一個房間蓋成矩形。爸是離家出走、風一般的男子,媽早早從養育第一線退場,偶有姑丈扮虎爸,再有長年蝸居的贅婿阿公,和那時不時出言恐嚇的瘋狂表叔──

楊双子的童年是廢墟裡的一場混戰,那裡蛆蟲爬壁,監護人恆常缺席;時有債主上門,珍貴的熱湯泡麵也得充當武器。記憶裡的頹敗老屋,說來全是讓人哭笑不得的荒謬家族故事。但雙胞胎最好了,一本書兩人看,飢餓藤條一起挨,電動關卡一起破。爸媽都在家,到爸媽都不在家,永恆是彼此的依靠。但家是什麼?永恆是什麼?直到妹妹離世,我們變成我,日子如同宇宙失衡,才知生命裡的迷宮彎彎繞繞,唯消逝逾恆……

楊双子首部散文創作,以幽默詼諧的文字回頭探視自身生命的起源,述說對已故妹妹最真摯動人的愛與思念。「溺水是很安靜的,望周知。」

文|陳國偉
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優聘副教授兼所長、台灣人文創新學士學位學程主任。研究領域為台灣現當代文學、大眾文學、推理小說、流行文化。著有學術專書《越境與譯徑:當代台灣推理小說的身體翻譯與跨國生成》、《類型風景:戰後台灣大眾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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