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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編輯室報告|幾幾乎乎與戰爭無關的日常

by 王聰威

 

1937 年 9 月,已經執導或參與眾多電影,並且小有名氣的小津安二郎應召入伍,在友人為他舉辦的盛大歡送會後,進入中日戰爭的激烈戰場,他當時隸屬於日本陸軍上海派遣軍瓦斯隊本部野戰瓦斯第二中隊,也就是特種的化學兵部隊,做為只管幾個小兵的基層伍長,小津安二郎隨後實際參與了一場又一場的前線戰鬥。

差不多同時期稍早, 1937 年 6 月,天才洋溢,神經纖細的 20 歲鋼琴家雨田繼彥同樣應召入伍。他隸屬於九州第六師團,也就是以粗暴而戰鬥力強悍著稱的熊本師團,做為一個最低階二等兵,直接被投入了血肉磨坊般的上海松滬會戰。不知道雨田繼彥是否曾看過小津安二郎拍的電影,但他們兩位很可能同時在上海松滬戰場上與當時中國最精銳的幾支軍隊慘烈作戰。

隨著中國軍隊從上海撤退,轉進至南京,獲勝的日軍一路凱歌追擊,而雨田繼彥所在的熊本師團正是南京攻略戰的主力,然後就發生了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在那裡,雨田繼彥被迫拿著大量生產的便宜軍刀砍中國俘虜的頭,但他只是個「為了彈蕭邦和德布西優美曲子而出生的男人」,怎麼可能會砍人頭,結果「只弄得全身血淋淋的,俘虜痛苦得滿地打滾……」雨田繼彥面對這樣的光景,吐得非常慘,連胃液與空氣都吐光了,長官覺得他是個沒用的傢伙,還用軍靴朝他的腹部猛踢。

小津安二郎的部隊沒有參加南京攻略戰,但是仍然於華中戰場四處奔戰,在他的日記裡也紀錄著他如何操作毒氣兵器,同樣是持刀砍人這件事,在 1939 年間的某次訪問裡他說:「第一次體驗敵人的子彈是在滁縣,無情地愕然射來,但漸漸習慣了。剛開始不自覺地拚命喝酒,借幾分酒意行事。到最後就不在乎了。砍人時也像古裝片一樣。掄刀砍下時,會暫時一動不動。呀!倒下了。戲劇果然很寫實。我居然還有心情注意這種事情。」在另一次訪問中,他則說:「看到這樣的中國兵,一點也沒有把他們當做敵人。他們是無處不在的蟲子。我開始不承認人的價值,他們只不過是物件,不管怎麽射擊,都顯得心平氣和。」 1938 年 6 月,小津安二郎升為軍曹,可以統領更多士兵作戰,而雨田繼彥也在同一個月退役回到日本家鄉,不久後他寫下了長長的遺書,綿密地記載了在戰爭中體驗的事情,在老家的閣樓房間裡割腕自盡。

小津安二郎於 1939 年 9 月退役回日本拍了幾部電影, 1943 年以陸軍報導部電影班成員再次入伍前往新加坡,日本投降後被俘虜直到 1945 年遣返回國,然後他陸續拍出這個世界上最日常動人的美好電影,(例如我最喜歡的《麥秋》),在那些裡頭,有低低的謙遜鏡頭和安靜的邊框,有孤獨又灑脫的老人、頑劣的孩童,有待嫁的美麗新娘、庸俗的親戚,有平凡的家居與空靈的風景,有傷感的人情事故,以及對現實生活的控訴,但就是一點點煙硝戰塵也沒有,一點點芥子氣的刺鼻味也沒有。這讓我想起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裡的雨田繼彥,以及雨田繼彥的哥哥雨田具彥。小說裡,雨田具彥同時背負著無法抵抗納粹法西斯主義與日本軍國主義的罪愆,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雨田具彥已經完全變身成日本畫家,把以前的畫風捨棄得一乾二淨,完全換成新的畫法。」也幾幾乎乎與戰爭無關。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第4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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