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從二○一○年始，這十年來臺灣有一股歷史小說爆發潮，質量皆可觀，而且方興未艾持續蓬勃，逐漸顯現出多樣的歷史視野與關懷，反映當前臺灣社會重建集體自我敘事、自我定義的強大動能。
在這浪潮中，錢真的《羅漢門》與《緣故地》展現了獨特書寫風格。雖然這兩部作品都取材於武裝反抗事件，但相較於挖掘遭到隱匿禁聲的歷史真相，或者再現激烈戲劇場面，她更著意於從文學角度幽微地探究小人物的生存狀態、所呼吸的空氣質地，描摹思緒流轉隱痕，乃至於著迷種種不確定、不明白與難以言說，追索更貼近心理層面的真實。
「緣故地」這個詞語在中文語境裡顯得古怪奇妙，望文生義容易誤解。在日文中，這是殖民時代由官方所定義，沒有地契文書證明所有權，而人們世代實際賴以維生的土地。我們不難想像百年前先人們對這個陌生詞彙的困惑，那是殖民體系披著文明先進外衣，用莫測高深的法律名詞實行粗暴掠奪之情事。
小說以一九一二年林圮埔事件為背景展開。事件起因於總督府將「無主」淺山地區畫為官有林野，再放領給三菱等財閥經營開發，剝奪當地人民生計，引發殺警反抗。
起事者穿戴道冠青衫，手搖摺扇，宣稱如此可以隱身避彈。聚眾才僅十人，武器只有鐮刀，卻相信可以攻下林圮埔支廳並在三天內改變台灣。種種看來近乎兒戲的舉措，小說家卻敏銳地藉以捕捉到彷彿若有光的時空入口，照見當時人們的世界觀，以及如何與自然環境乃至超自然迷魅交涉的生活方式。
小說中的竹林不僅是人們的生息地與兇殺事件現場，更被賦予象徵色彩。其高度隱密性，庇護了乙未戰爭的抗日力量，也將世俗道德倫理隔絕在外，釋放主角劉乾與其契母阿蕊姊的身體情慾。而後一場颱風摧毀竹林小屋，逼使能量往外流動，劉乾開設神壇招收信徒，導向最終衝突。
作者另外塑造一位對現代文明抱持開放態度的人物張掇，他到三菱造紙工廠當實習作業員，差點被機器夾斷手指，驚嚇之餘反覆高燒，西藥罔治，卻是回到山上由劉乾念咒驅退心魔才恢復。小說表現不只有前現代的山精鬼怪會驚煞人，現代機械同樣能奪人心魄，得靠咒術來解除。
文明與現代殖民體系不只奪走人們生息的土地，更瓦解了恆常固有的精神狀態。這部小說用溫柔的眼光去審視，當人們面對超過自己理解範圍的巨大體制和暴力，以及世界構成方式的變動時，所呈現的無奈、迷茫與掙扎。
《緣故地》 錢真／著・ 衛城出版（2023.06）
本書為曾獲得臺灣歷史小說獎的作家錢真，以家鄉竹山為場景，書寫一段日治時期帶有神異色彩的抗日故事。透過靜謐悠緩的筆觸，錢真寫下臺灣人經歷近代化洗禮的震顫、新舊秩序更迭的迷惘，以及人與土地的深厚關係。人們因何緣故相聚，又何以分歧、抵抗與消亡？錢真以最細膩之筆，寫下一段不為人知歷史的暴烈與溫柔。
文｜朱和之
本名朱致賢，一九七五年生，臺北人。著有《南光》、《風神的玩笑──無鄉歌者江文也》、《逐鹿之海》、《樂土》、《鄭森》、《滄海月明──找尋台灣歷史幽光》等書。曾獲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首獎，入選二〇二二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
攝影｜安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