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澤和樹
宮澤賢治親弟宮澤清六之孫。一九九四年創立「林風舍」。著有《我的宮澤賢治：祖父清六與「賢治先生」》（『わたしの宮沢賢治 祖父・清六と「賢治さん」』，書名暫譯）。
走進位於岩手縣花卷的林風舍，我穿越階梯來到二樓的咖啡店，不禁注意門口是否貼有「請將壺中乳液仔細塗滿臉跟手腳」的標語。
林風舍的經營者宮澤和樹先生，是宮澤賢治親弟宮澤清六的孫子。他邀請我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下，右手邊的牆上掛有宮澤賢治的照片。我拿出八月號《聯合文學雜誌》給宮澤和樹先生，他翻閱了幾頁，指著封面中林生祥老師騎乘的山葉愛將SR150說：
「假如賢治的年代有這台機車，他一定會迫不及待想騎騎看。他其實是這樣有趣的人。」
Q 〈銀河鐵道之夜〉是宮澤賢治最廣為人知的童話，影響了諸多日後的創作。其中有出現「哈利路亞」、修女與十字架，因此被認為受影響於基督教，不過宗教學者定方晟則認為本作主要受到佛教《法華經》的影響，對此不知道宮澤和樹先生有什麼看法？
A 我畢竟並非一位研究者，對於宮澤賢治的認知大多來自祖父，也就是宮澤賢治的親弟宮澤清六。我的祖父認為〈銀河鐵道之夜〉是最能體現賢治宗教觀的一部作品。
宮澤賢治透過詩來表現自我，童話則多在傳遞《法華經》的思想。雖然〈銀河鐵道之夜〉有提及基督教的事物，基礎仍然是《法華經》，不過賢治並沒有認為佛教與基督教孰優孰劣。
〈銀河鐵道之夜〉的另一個基礎，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賢治今天最廣為人知的身分是詩人、童話作家，然而他的專業其實是科學，關於地質學、礦物。如果用今天的說法，賢治其實是理系（理科）的人。
賢治在世的時候，愛因斯坦來到日本全國演講，也到了仙台的東北大學。接觸到相對論的賢治發現相對論與佛教，尤其是與《法華經》有諸多共通點，只是闡述的方式不同，於是意識到科學與宗教其實在同一條路上。作品中的銀河鐵道，是以宗教與科學（物理）兩種輪子所驅動。裡面也有關於次元、時空的表現，因此祖父曾說〈銀河鐵道之夜〉更接近一部科幻作品，而非普遍認為的奇幻。
作品中鐵達尼號事件的罹難者來到列車上，並在南十字星站下車，該處就是基督教的天堂，也可以說是佛教中的極樂世界。然而，賢治其實不在乎極樂世界或天堂是否存在，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身處的地球過得幸福。佛教常說「生老病苦」或「生老病死」，不只是「生」，「老病死」也是幸福的一部分，缺一不可，四者並存才能讓我們體會到「活著真好」。
對賢治來說，極樂世界與天堂的存在是為了說服世人苦難終有盡頭，而這樣的說法實在太過「方便」。因此他沒有安排主角喬凡尼與康帕內拉在南十字星站下車，而是繼續乘坐下去。若用賢治的話來說，這就是「求道（ぐどう）」。求道是沒有終點的，銀河鐵道自然也沒有終點站。
這張照片其實是宮澤賢治特地請攝影師拍下他模仿偶像貝多芬的樣子。
身著風衣、頭戴紳士帽的沉思模樣，成為宮澤賢治最經典的形象。
（林風舍／照片提供）
Ｑ 二十世紀初期有部分推崇人道主義的日本作家，例如白樺派的有島武郎，會苦惱於理想與自身階級間的矛盾。同樣是望族之子又推崇人道主義的宮澤賢治，是否也遇過類似的矛盾？他選擇如何面對？
Ａ 賢治的〈農民藝術概論綱要〉中有一句：「唯有世界全體幸福，個人才有可能幸福。」根據我祖父的說法，這裡的「世界全體」指的是「世界是一個整體」，不只是人類，還包含動物、植物，甚至是礦物。人類生存於地球之上，而地球又在宇宙之中，賢治思考的是不單只有人類的世界。這個概念很接近美國哲學家富勒（Buckminster Fuller）提出的「太空船地球（Spaceship Earth）」，賢治更早就有這種想法。
當時從事農業的人多半是佃農，且東北地區寒冷、自然災害也多，稻米的收成量遠低於其他地方，因飢餓而死去的人並非少數。賢治嘗試利用自身知識來幫助農民，除了品種改良，也親自示範栽種新的作物如番茄、白菜、蘆筍，在那之前的日本人很少食用這些作物。
農業學校擔任教師期間，賢治試圖將農業知識傳遞給學生，然而來學校上課的大多是家裡的次男或三男，真正會繼承土地的長男反而被認為不需要去學校。賢治一生懸命教學農業知識，他的學生們卻將成為警察官、公務員或軍人。
另一個矛盾是賢治教導農民生產，自己卻是仰賴薪水過活，這點讓他的內心十分糾葛。賢治因此離開了學校教職，為了取信於農民，選擇過上與農民同樣的生活，吃一樣的食物，打造名為「羅須地人協會」的私塾，生活在其中從事農業。
農民的收入固然重要，但只有物質無法實現真正的幸福，因此賢治還帶領農民從事音樂、繪畫與戲劇。當時賢治彈奏的是大提琴，所以寫了那篇〈大提琴手高修〉。另外他還買了兩把小提琴與一把中提琴，與農民組成弦樂四重奏。去宮澤賢治紀念館的話，還能看見當年的那把琴，以及有四個面的譜架。
Ｑ 宮澤賢治給人的印象是勤奮且生活節儉。除此之外，是否有較不為人知的面向或是軼事可以分享？
Ａ 〈不輸給雨〉被視為宮澤賢治的代表作，這首詩常搭配賢治戴圓頂紳士帽低頭步行的照片，加深了他悲天憫人、憂國憂民的形象，好像總是在煩惱。
然而賢治其實是位有趣、樂觀的人，非常喜歡嘗試新事物。剛才提到的那張照片，其實是賢治在模仿自己的偶像貝多芬。為了拍攝這張照片還特地從朋友的照相館搬來一架大相機。完全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樣，〈不輸給雨〉裡面那個四處奔波的形象。
〈不輸給雨〉是賢治過世後才被發現的作品，這首詩被寫在手帳裡，由於他平時都用稿紙寫作，可以推測這首詩原本沒有發表的打算。當時賢治的肺結核已經相當嚴重，隨時可能離世，詩中的最後兩句「我就是想成為／那樣的人」其實是在說：「我希望，但是無法成為那樣的人」。
另外，有一次賢治帶著學生泡完溫泉，因為口很渴，慫恿學生一起偷吃田裡的西瓜，最後農民氣得跑出來，追得學生四處逃竄。真相卻是賢治在前一天與農民講好一同演出這齣戲，為的只是捉弄並取悅學生。
還有一件軼事：賢治曾經帶著畢業生一起去吃天婦羅蕎麥麵，由於他想跟學生乾杯，但未成年的學生們不能喝啤酒，於是他就幫每人點了一瓶三矢蘇打（三ツ矢サイダー）。從此學生們開始四處說賢治老師喜歡吃天婦羅蕎麥麵搭配三矢蘇打，導致這個組合成了岩手縣的招牌吃法。
宮澤賢治最為人所知的詩作〈不輸給雨〉手稿，直到他過世後才被發現。（林風舍／照片提供）
Ｑ 除了剛才提到的作品，還會想推薦哪些作品給台灣讀者？
Ａ 童話有〈風之又三郎〉、〈要求特別多的餐廳〉、〈貓咪事務所〉等等。詩集的話當然就是《春與修羅》，其中我最喜歡〈小岩井農場〉這首詩。若要推廣給台灣讀者，勢必要經過翻譯，這時候譯者的能力就十分重要。單純的語言轉換不能算是好的翻譯，譯者如果本身並非作家，可能難以翻出原作的精髓。尤其賢治的文字表現十分獨特，使用了非常多的擬聲詞，這點在翻譯上非常困難。
Ｑ 最後想請教「林風舍」這個名稱的由來。
Ａ 這個名字是祖父清六取的。賢治的〈北守將軍與醫生三兄弟〉中，三兄弟的名字分別是片假名的「Rinpa（リンパー）」、「Rinpoo（リンプー）」、「Rinpo（リンポー）」，大哥是醫生、二哥是獸醫、老三則是植物醫師。祖父選了二哥的名字「Rinpoo（リンプー）」並轉化成「林風」兩個漢字。「風」這個字，剛好也常出現在賢治的作品中。
林風舍的招牌圖案為賢治作品中常出現的貓頭鷹，店內也處處可見貓頭鷹的擺飾。（林風舍／照片提供）
採訪撰文｜煮雪的人
一九九一年生於台北，日本法政大學文學碩士。著有《小說詩集》、《掙扎的貝類》等。二〇二一年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照片提供｜林風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