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同學？桓同學！」
誰啊。吵死了。再讓我多睡一下啦。好熱。不能開一下冷氣嗎，真是的。
「桓同學！」
是教授的聲音。教授，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數據跑出來⋯⋯咦？教授的臉⋯⋯長得好像某種猛禽⋯⋯是像什麼呢？黑翅鳶？不，應該再更嚴肅一點。鳳頭蒼鷹？不，教授才沒那麼帥氣。啊！是草鴞！圓圓扁扁的蘋果臉⋯⋯哈哈，有點像。以教授愛鳥成癡的個性，死掉之後也會上去猛禽的天堂吧。那我會去哪種天堂呢⋯⋯啊，可能會先在論文地獄裡待一陣子吧⋯⋯
論文？慘了！我的論文！
桓猛地驚醒。他一個人趴在實驗室的大桌子上，資料上沾滿口水。壓在那疊資料的最下方，是一封錄取通知信。
桓呼出一口氣，什麼嘛！原來是夢。他早就完成畢業考試了，行李也都整理得差不多。實驗室的窗子很大，窗外樹影搖動，像在催促他快點啟程。
「現在就只剩下⋯⋯」桓的心也跟著輕輕搖擺。
稍早之前。
今年的第一號颱風在這天晚上登陸。旺來伯早就做好鳳梨田的防颱準備，今天，他和那群小傢伙有更重要的任務。
雨還沒下下來，風呼呼地吹。
「一年不見、還是這麼任性啊，颱風這傢伙。」阿草轉轉頭，圓圓的臉都被吹歪了。
「所以為什麼偏偏要挑颱風天啦！」大蒼喊道。牠帥氣的鳳頭毛淋到雨可怎麼辦？
「身為猛禽怎麼可以怕風雨！」小墨在棲架上站直了身體，牠可是驕傲的黑翅鳶！結果話剛說完，腳下就滑了一跤。
「噗哈哈哈哈！」眾猛禽都很不給面子。牠們的笑聲打翻在田裡，幾乎要吵醒鳳梨。
「強風欸！氣象局都說禁止從事危險活動了欸！」大蒼沒好氣地說。「喂，你確定真的是明天晚上的飛機嗎？」
「當然。我鋒利的眼睛都看仔細了。」小墨眨眨血紅色的雙眼。
「那我們幹嘛挑晚上？好想睡啊⋯⋯」大蒼壓住了一個好大的哈欠。
「晚上好啊！視線更清楚，更好抓老鼠！」胖角和阿草齊聲說。身為夜行性猛禽的領角鴞和草鴞，兩位已經迫不及待了。
「不是說好，要吃飽再來集合嗎！」大蒼好無奈，根本沒有人在聽牠說話！
一旁的小墨，還在為了剛剛的腳滑出糗大沮喪中。白白的頭，低低垂著，嘴裡不停碎念：「沒有拍到吧？監視器沒有拍到吧？」
胖角和阿草已經在抓蟲子玩了。
鳳頭蒼鷹。黑翅鳶。領角鴞和草鴞。田裡頭，高高立著的棲架上，幾隻漂亮的猛禽站在上頭。雖然已經是熟悉的景色，旺來伯還是覺得很珍貴。
幾年以前，旺來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鳳梨田裡，原來可以這麼熱鬧。直到那個特別炎熱的夏天，那個叫桓的菜鳥研究生，抱著電腦和好幾本資料，興沖沖地跑來田裡。他嘴裡嚷嚷著什麼棲架、友善種植之類的話，纏著旺來伯不放。那時候為了田裡的鼠患，旺來伯忙都忙死了，揮了揮手就要趕走他。沒想到那小子太有毅力，三天兩頭跑來，看旺來伯在忙，還拋開資料一起下田。
「不過，桓那小子的種田能力實在是⋯⋯」旺來伯回想起來真是惡夢一場。
整天泡在研究室的桓，笨手笨腳，鋤頭鐮刀沒一個拿得好。
「行了行了！你再弄下去，不用等老鼠來，鳳梨就先被你殺死啦！」旺來伯大喊。
桓有點不好意思，接過旺來伯遞來的白開水，咕嘟一大口喝下。
「小子，用老鼠藥真的不行嗎？」旺來伯擦了擦汗。他實在不懂，這小子說什麼，用老鼠藥不只會殺老鼠，還會害死鳥，不如反過來，讓鳥來幫忙補老鼠。
「笑死人，讓鳥幫忙？鳥又不是狗，還會聽人的話咧。」附近幾個農夫都對桓的說法嗤之以鼻。他們在這裡種田好幾代了，怎麼還會需要聽一個書呆子來教他們？
但是旺來伯想，自己年紀已經大了，兒子在城市裡工作，幾乎不怎麼回來。這塊田，以後或許也無人繼承吧。那試試又何妨呢？
「是真的！」桓激動地大喊，眼鏡都滑落鼻樑。「猛禽可不是一般的鳥喲！」
「當然不是一般的鳥！」每次故事說到這裡，幾位猛禽就會大聲附和、不住地點頭。
猛禽可不是一般的鳥，這個叫桓的小子，也不是什麼簡單的書呆子。在旺來伯終於點頭同意後，桓快速準備好所有工具：長長的竹竿、鐵絲鐵釘和錘子。一陣敲敲打打，這裡量量那裡鋸鋸。桓眼神專注，即使手不太巧，也要咬牙做好。終於，在一片平坦的田中央，豎起高高的棲架，上面用小樹枝綁出了讓猛禽可以站立的三角形。
「樹枝上尖尖的鐵絲是做什麼用的？」旺來伯好奇的問。
「讓猛禽們可以把獵物固定在上面，吃飯更方便呀！」桓開心地說。他可是做足了功課。
呦，這麼講究。旺來伯雖然還是懷疑，但看到桓這麼努力，他沒有再說什麼。
日子一天天過去，艷陽賣力工作，雨水也甜美豐沛。旺來伯的田裡，直挺挺的棲架，長出長長的影子。
「鳳梨要是被老鼠咬了，可就賣不出去囉。」其他農民勸旺來伯，他也只是回了句莫吵啦。
旺來伯也不懂，自己到底是在相信什麼。他轉過身去，棲架上空空蕩蕩，天空好藍好藍。
桓也很緊張。每天一下課就跑來，為了可以更好的觀測，甚至還在棲架上架設了監控攝影機。
桓從小就喜歡猛禽。從圖書館借來的圖鑑，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喜歡猛禽什麼呢？堅定的眼神，驕傲的姿態，那麼勇敢，那麼自由。拿出色鉛筆速寫，假日去公園和山裡，抓著望遠鏡度過一整天。被同學叫做書呆子和鳥類呆子的他，從遙遠的北方城市，搭了好久的火車來到南方。他想著那些書上寫的：猛禽其實一直跟人類一起，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只是我們從來沒用心去看。懷抱著讓猛禽重現藍天的心，他自己，肯定也能展翅飛翔吧！桓不能放棄，也不能再忍受一次次去田間，收拾被老鼠藥毒死的猛禽屍體。
就在某天，桓因為做報告，留在圖書館晚了一點。
「來啦！老鷹！大隻鳥！那個、那個什麼禽的，來吃老鼠啦！」旺來伯大喊，聲音響徹圖書館。幾分鐘後，他們兩個一起被兇巴巴的圖書館阿姨「掃」出去，但兩人一點也不在意。
桓向著田奔跑，旺來伯在後面一點也追不上。這小子原來就跑這麼快嗎？恍惚間，桓的背上，像是長出了一對豐厚的翅膀。
棲架上的第一位訪客是隻黑翅鳶。桓的腳步停在棲架旁，對著那雙紅眼睛和黑白羽翼，他握緊拳頭大聲歡呼起來。
後來，更多的猛禽來了。有白天出巡的小墨和大蒼，夜班就交給胖角和阿草。有時候也會有別種猛禽，甚至還可以看見穿山甲的身影。旺來伯的田，熱鬧了起來。小孫女偶爾來鄉下玩，還會和附近的小孩子們一起，站在棲架下，聽桓講解每一種猛禽的特徵。
鼠害並不會完全消除，旺來伯仍然每天勤勞的巡田，工作好像也和以前一樣辛苦。但是比起遍地鳥屍，他更喜歡生機勃勃。何況，那幾個小傢伙，可都是有趣的孩子哪。旺來伯感覺日子不再寂寞了。
「準備好了嗎？」旺來伯大聲喊道。
棲架上，幾隻猛禽在風中揮動羽翼。
雨也漸漸大了起來。
隔天一大早，風雨都停歇，桓正要去確認棲架有沒有需要修補。一打開實驗室的門，卻看到一個信封掉在門口。裡頭是一張記憶卡，和一根黑白相間的羽毛。
桓把記憶卡插進電腦，開始畫面都還是黑壓壓一片，只有風聲和雨聲大作，隱約還有誰在拌嘴的聲音。
又是大蒼和小墨吧？桓忍不住想笑。
突然，畫面一亮。
「可以了可以了！」旺來伯的聲音宏亮。
小墨，大蒼，胖角，阿草。四隻猛禽，站在棲架上，張開羽翼。牠們的眼睛，紅色的，黑色的，小小的，圓圓的，都深深地盯著桓。背後的天空漆黑一片，風雨打下，牠們還是站得直挺挺。
「飛！行！平！安！」牠們說。
飛行平安。桓在心裡對這塊南方的土地說。他要去國外學習更多、更多，飛向更寬廣的天空。歸來那天，他會是個更成熟的猛禽學者。
「等我回來。」桓笑著說。
文｜燐花
高雄人。師大國文系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