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這個舞迷來說,只要和舞蹈有關的散文一出,自是必看。在書店時我一時被「有時跳舞」四個字矇了,只看了作者導讀便喜滋滋地抱回家,以為全書皆如此,打算徜徉在作者的跳舞看舞經驗中。沒想到書中大多是寫紐約地景,字字寶愛,幾乎是本寫給紐約的情書。
何曼莊有光鮮學歷,但她的散文卻不像偶見的學者散文那般,充斥難以分割的長句與專有名詞。那些彷彿是論文裡放不下才在書中複製貼上的段落,絕不會在她的書裡出現。全書巧妙地分成「Walk」、「B-side」、「Tour」三類,何曼莊只在「Tour」寫下像是旅行散文又像旅遊指南的介紹短文,以作家的慧眼穿梭紐約的明面與暗角。我尤其喜歡〈完美的逃婚路線〉提供的那幾條無法回頭的路。「Walk」寫生活與漫步,看她從曾經惡名昭彰的哈林區走到燈火輝煌的歌劇院,寫巴蘭欽、納哈林等世界級舞蹈大師台上的身影與台下的背影。「B-side」寫僅有真心愛著紐約的人才能如數家珍的鬼故事,跨越數十年的舞蹈表演歷史,和老舊地鐵上秀舞的弱勢少年。
這本書始於何曼莊在 BIOS Monthly 的專欄,寫她在紐約一堂堂舞蹈課之間的生活。身為一個半舞者,她比不會跳舞的人會,但比起職業的又差太多。在明星芭蕾老師的班上,跟不上動作和吊車尾是常有的事,但最重要的是習慣挫折,並帶著挫折感繼續跳舞。就算不會也不能慌,先模仿,久了就會了。這是她從舞蹈課上悟出的人生心法。
對我而言寫舞蹈的部分當然越多越好,剛讀不久難免埋怨,可若想讀懂紐約這座自二十世紀以來孕育成打舞蹈家和編舞家的搖籃,一本書的份量又像為大餐收尾的甜點,吃完後總想著再來一些。《有時跳舞》讓我想起林懷民的幾本散文集:《說舞》和《擦肩而過》是他早期散文,寫雲門創團初期的種種艱困,理念與感恩,更有留學美國時親見舞蹈大師的風采。當我讀《有時跳舞》寫到巴瑞辛尼可夫(Mikhail Baryshnikov),一時不明白這位俄國舞蹈家乃何許人也,只記得在《慾望城市》第六季看過他飾演凱莉的藝術家前男友。再往下細讀,巴瑞辛尼可夫的傳奇事跡件件驚人,我才忽然驚覺:他就是林懷民筆下〈跳得好!米夏〉的那位身高僅有五呎五的天才舞者。
金髮,大頭,娃娃臉,美國觀眾為巴瑞辛尼可夫的舞步瘋狂。不像其他舞者起跳前必須屈膝微蹲,他可以忽然拔地而起,跳起最高處甚至可以如騰雲般稍停一瞬;他可以忽然旋轉再旋轉,圈數比其他舞者還要多上兩倍,看起來卻毫不費力。原來何曼莊寫的就是這個傳奇的巴瑞辛尼可夫,想到我曾在《慾望城市》中看過他多次卻有眼不識泰山,甚至有點鄙視這個滿腦子只有創作,屢次忽略女友的自大狂,不禁有些慚愧。
當然我是有些混淆現實與戲劇了,不過這就是紐約的魅力所在。多少好萊塢愛情喜劇在中央公園拍攝,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前的廣大階梯和草坪也是攝影機偏愛的校園一景。何曼莊的筆讓讀者彷彿親自走過一趟這座混沌之城的暗面與亮面,而我欣賞夜晚往往多於白晝。
夜晚的上西區充滿著鬧鬼與謀殺的都市傳說。膽小怕鬼如我,本來不敢細看這章,光是讀第一行就想到《CSI:犯罪現場》紐約篇各種淒慘的死狀。沒想到何曼莊寫的鬼魂雖然有些陰森,卻毫無血腥復仇之氣。因為好幾間大學和研究所都在上西區,這裡飽讀詩書、動輒長篇大論的鬼也特多。她想像,如果對著那些叨叨絮絮的囉唆鬼魂大罵去死,他也許會滿面憂傷地回答:「可是我已經死了⋯⋯」。在哥倫比亞大學,校友擁有圖書館終身閱覽權的絕佳福利,但有些人(鬼?)偏偏搞錯了終身的定義,死後還是在圖書館內徘徊。不過既然生前在這座美麗如萬神殿的老圖書館裡讀過書,裡頭還有一千一百萬冊以上的藏書,哪個書癡還捨得離世?
除了鬼,大都會的晚上當然少不了生氣蓬勃的夜生活。我尤其喜歡何曼莊以幽默犀利的口吻描寫那些看歌劇的貴婦人:「她們用力過度的愉快神情,透露出一種贍養費的光暈。」令人想起《明天是舞會:19世紀巴黎女性的社會史》描寫上流社會看戲文化的章節:社交界的貴婦人和千金小姐們盛裝打扮坐在包廂內,一邊看著演員,一邊享受被男士觀看的目光——台上在表演,台下也在表演。只不過現在是二十一世紀,觀眾間的竊竊私語成了「等會,別讓那個女人看到我。那個穿紅色的是我朋友的前妻。」這麼精彩的畫面只有在歌劇院裡才能看見。
不過,持有一隻幽默之筆的何曼莊,書寫時的心境竟然十分沉重。二○○五年她抱著再也不回頭的心情被紐約氣走,卻又在流浪幾個城市之後回頭,為這座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大都會寫了本情書。她自承有段時間討厭文字,以為語言極易作偽,跳舞卻剛好相反,因為身體說不了謊。她處在這樣的矛盾中,令人不禁想問:那麼結合二者的舞蹈書寫,究竟如何可能?該怎麼讓不懂舞也不跳舞的人,也能透過文字理解讓身體呼吸的快樂?
讓她心裡一清二楚的,正是台灣的舞團。二○一六年雲門2到紐約秋季舞蹈藝術節表演,演的是鄭宗龍的《來》。鄭宗龍一向喜愛讓舞者身穿彩衣,《來》也不例外。桃紅,大紅,鮮綠,銘黃,淺粉,靛藍,眼前只見各種明亮鮮豔的顏色在舞台上流轉,跳躍,相倚復相倚,離散復離散,強烈的張力讓舞者即使不發一語也彷彿在大叫大嚷。
《來》明明是我在雲門劇場看過的舞,何曼莊卻寫出許多意想不到的細節。雲門的舞者不僅要會西方的葛蘭姆技巧,也要會集東方傳統身體觀之大成的太極。太極讓舞者的髖骨放鬆,重心很低,流動卻十分輕盈,何曼莊看得好愉快。我想這就是閱讀會舞之人寫舞的好處——明明看的是同一齣,卻永遠無法預知對方看見什麼,又明白了什麼。
在異地看到家鄉的舞團,這樣活潑又明亮的表演讓何曼莊重新尋回她寫舞蹈的意義:「在我喜歡的城市看我喜歡的團,遇見鄭宗龍先生和舞者們,演完後大家一起在街上玩,一起聊天,大家都好開心。」「那時我明白了,我要寫的不是跳舞本身,而是要寫因為跳舞,帶給我的各種好事。」
真的。跳舞給人太多挫折,但諸多好事卻能讓辛苦那樣值得。剛開始不會跳也沒關係,跟不上也沒關係,先假裝一下就好。裝久了,就會成真了。
何曼莊/著
九歌出版(20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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