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px
Home 藝文行事 【聯經50.專訪】女性同胞,革命尚未成功——與李昂談《殺夫》

【聯經50.專訪】女性同胞,革命尚未成功——與李昂談《殺夫》

by 徐禎苓

很久很久以前,鹿城小鎮驚傳駭人新聞,一婦人怒殺丈夫。無姦夫誘使的婦人為何殺夫?李昂抽絲盤構成為中篇小說〈殺夫〉。以此為書名的《殺夫》,不僅描寫林市殺夫,亦捕捉眾女子圖像,深掘女人的本質。《殺夫》於一九八三年出版,因內容前衛,受到不少抨擊,直到賣出國外版權,在美國、法國等知名報紙上刊登書評,評價才慢慢改觀,甚至定位女性文學的經典。

此刻,四十年已過,me too運動、厭女論述沸沸揚揚,女性問題終究還沒有輕舟過萬重山,那麼《殺夫》所探討的問題在新世紀長出什麼新意?我們先回到故事發生的時空,慢慢說起。

被上海的殺夫故事感動

一九七七年,李昂剛取得戲劇碩士,她沒有收拾行囊即刻返臺,反而在美國留了下來。那段時間,她有時從洛杉磯橫跨近百英里,到聖塔芭芭拉找白先勇,在白先勇家看到了《春申舊聞》「詹周氏殺夫」,一樁發生四O年代上海的社會新聞。

「我第一次看到『詹周氏殺夫』時,覺得很精彩。以前的人總把女人污名化,女人為什麼要殺老公?一定是為了和姦夫在一起,像潘金蓮與西門慶。但詹周氏很特別,終於有個故事是女人不堪虐待,把老公殺了,並沒有姦夫指使。這很吸引我,也很打動我。」

然而,李昂彼時並不知道現實中的詹周氏夾纏複雜的男女關係,更不曉得詹周氏殺夫後,轟動整個上海,作家蘇青還在報刊上發表數篇文章為女性發聲。「兩岸開放之後,我來到上海,才發現詹周氏跟我當時得到的印象不同。」李昂記得《春申舊聞》沒有提及詹周氏的情史,可是在上海搭計程車時卻聽到不同轉述,「司機說他看到一個視頻,講詹周氏出獄後回到老家,在那裡無人知道她殺夫,後來再度結婚,還生孩子,安享晚年。」詹周氏的後半生啟動李昂追蹤躡履,用另一本小說《密室殺人》解惑。

話說回來,李昂寫《殺夫》之際,七O年代的兩岸仍背對背隔絕千里,「我不知道上海怎麼回事,根本無法寫,決定把場景搬到鹿港。我很高興當時不知道上海發生什麼事情,寫了一個單純受虐待的女人殺丈夫的故事。」她正色道,「女性主義者會談〈殺夫,因為這不是文化制約下女人為了姦夫所做,而是不堪虐待,這個差別很大很大。」

這偌大差異在於,女人終於不為男人,純粹為著自身,反擊了。

策略發表,保住小說生路

〈殺夫露骨描寫林市母親如何遭軍人誘姦、丈夫陳江水對太太林市的性虐待,倫理禁忌絲毫沒有阻滯李昂下筆,反倒從小說狀態中退駕,她意識到現實中的限制。「我寫完後,覺得小說超出當時臺灣讀者能接受的尺度,這會有問題。那時候我常常跟黨外人士在一起,很知道在戒嚴底下受到嚴格的檢查制度約束。」

一九八三年,李昂二十八歲,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發表第一篇的新作家,她反覆思考為文章找一條安全之路。「作品若要能有保障,唯一辦法就是得一個文學獎,有文學獎的保護,作品不會只一味受到攻擊,壓力會小一點。」她策略地將小說投稿到聯合報中篇小說獎,不久傳來捷報,奪得當年度首獎,於是〈殺夫開始在《聯合報副刊》連載。

1983年9月22日〈殺夫〉第一天連載之《聯合報》剪影。

「可是我沒想到得獎後給聯合報惹了很多麻煩。」讀者抗議信函雪片飛來,有的要脅要退報,李昂笑憶還有個媽媽寫信到報社抗議,說自己每天一早起來第一件事,要剪掉〈殺夫〉的連載片段,讓她的女兒無法看到。「我們哈哈大笑,天下又不只你家有《聯合報,女兒在別的地方又不是看不到。」話剛落定,李昂又笑了出來。

不難想像《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如何絞盡腦汁編排版面,但凡寫性與暴力的片段若刊滿版絕對容易被盯上,於是改刊得小篇點,藏匿其他作品之中,比較不容易注意。瘂弦與讀者像諜對諜,最終卻適得其反。恰恰在於篇幅小,讀者能逐字逐句細讀,意料之外造成更大困擾。「刊大篇也不是,刊小篇也不是,瘂弦搞得壓力很大。」李昂說,「不過終於連載完,瘂弦終於鬆了一口。」

連載完,小說集《殺夫》正式在聯經出版發行。那時出版社普遍保守,聯經出版願意出版,李昂強調完全受惠於文學獎的配套——只要得獎作品,聯經出版有優先出版權。

她坦言,得獎後壓力比預期來得大。「不得了,我被罵得很慘。有女讀者寄內褲給我,那個年代的讀者不太把作家和小說區分開來,覺得我的小說寫性,私生活一定不檢點。」

戒嚴時代,一位國民黨御用文人在《自立晚報寫了篇社論,抨擊李昂寫誨淫誨盜的小說,敗壞中華文化傳統,促使共匪竊據臺灣。「竟扣我紅帽子,還好那時已經是八零年代初期,要扣紅帽子已經沒那麼容易,但是可以有一個作者透過社論來罵一個作者。」

根據向陽研究,這大概是報業史上唯一利用社論扣作家紅帽子的案例。但無論當時輿論如何煙硝,報紙、出版社相繼讓〈殺夫〉問世。隔了數十年載回頭望,李昂道:「後來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情。」

四十年後,暴力依然在

那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拿狄更斯的話形容八O年代的女性,竟莫名契合。上個世紀中葉,女性主義如奧運聖火在全球一棒接一棒點燃,李昂躬逢其盛。「男女薪資現在比較平等,過去女人的薪水比男人低很多,理由是不需要養家,女人沒有私有財產。」她的母親曾為了變賣一塊自己的土地,被要求請丈夫寫同意書。「這些權力都是我們那個年代爭取出來,我正好遇到臺灣女性翻天覆地改變的時候,在新舊的轉折點上有突破有反對,當中產生很多問題,才會有許多女性作家書寫,像廖輝英《不歸路》。」

李昂對席捲全球的女性主義並不陌生,飽讀西蒙波娃《第二性、呂秀蓮《新女性主義》等書,讓她凝視故鄉女人時分外警醒。「霸凌女人有個很大力量來自女人,婆婆對媳婦的壓榨,是傳統文化厲害的地方,女人要尊隨道統。男人壓迫女人的方式重在三貞九烈,但女人知道當中運作的方式、節骨眼在哪,你看《甄嬛傳》就是。」

李昂深諳過去如小說裡蔡官或阿罔官的寡婦們,化身道統、貞節,主持公道。事實上,她們長年剋扣慾望,被傳統烈節重度壓壞而扭曲,新婚婦林市夜夜呻吟,成了最強烈的提醒,我有你沒有,林市如同細針扎在寡婦們最軟弱的地方,豈不勾起她們的怨恨。

「我有意識地透過書寫女人去彰顯問題,討論中華文化根深柢固對女性的歧視與壓制;但另一方面,那些描寫的確也是社會現狀,不太需要設計,我只把癥結點出來,小心掌握線索即可。」

《殺夫:鹿城故事(40週年典藏紀念版)》書封,聯經出版。

四十年似鳥兒不留指爪飛過。儘管臺灣女權在亞洲排名在前,父權仍是砍不斷的樹根,牢牢侵入地表。好比近來METOO事件頻傳,臺灣人的反應揭示厭女情結尚未消失。「基本上我們相信,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運動,真正平等才可以到來。談到臺灣判刑,其實沒那麼嚴重,比起美國,涉入METOO的人被判了幾百年。不過可以思考的是,臺灣為什麼沒有判那麼重的刑,到底是因為沒有犯下那麼重的罪,還是我們還是不覺得這件事有那麼嚴重?」

「我覺得可能是後者,」她頓了頓,接續道:「我聽過不少人說,又不是被強姦,只不過是被騷擾而已。顯然這個中華文化對女人貞節的要求一定要是性侵才算傷害,其他被摸不算,舉證也困難。對於輕判、忽視才是臺灣社會該檢討的地方。」

從另個角度,李昂認為當今的女人比既往更具選擇權,「人生不外是選擇,以前女人沒有。」〈殺夫〉裡的林市想盡辦法到外頭找工作、乞討,卻始終沒機會,連養小鴨賣錢都得暗底來,遭丈夫發現,小鴨悉數遭夫舉刀殺盡。

「現在女人的機會很多,可是女人選擇在家接受老公家暴的,目前大有人在。她們自己能不能走出來,我覺得很值得探討。四十年前談的是殺丈夫,這幾年家暴問題依然存在社會每個階層,那是人類永恆問題——霸凌、反抗,大家都可能會面臨到。」

李昂的言詞犀利如利刃,畫過來劈過去血淋淋剖析社會與女人,我們才駭然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也不過是剛發生的,沒有終結。

「這提醒女性同胞,革命尚未成功。」李昂說。

《聯合文學》2023年10月號,登曼波/攝影。

採訪撰文|徐禎苓

發表意見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