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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文學,既反抗又調和的力量|專訪蘇碩斌

by 張皓棠

拐過臺大臺文所教學樓的長長走廊後,蘇碩斌為我們打開研究室的門,眼前是散落臺文館周邊物品的小書房。雖然之前在臺文館任職館長,但他謙虛說自己並不是文學人,「我對文學的興趣是從文化研究開始的。」因為文化研究從語言學去理解世界,才知道語言其實是構成世界的核心,而文學,正是語言最高階的運作。

文字的力量

談起自己的文學經驗,「年輕時,我也只是非常普通的讀者。」蘇碩斌提到了不少那年代人手一本的讀物如瓊瑤與金庸,他過去對文學的認知也與常人一般,喜歡較為通俗的作品。至於典型的文學作品,例如課本上的散文,雖然知道文字優美,卻沒有受到太多吸引,也沒有什麼特殊感受。直到三毛及吳祥輝在1970年代猛烈出現,才第一次體會到文學撼動人心的力量。

「國中班上有一位名列前茅的優等生,因為讀了吳祥輝的《拒絕聯考的小子》後拒絕大考,對我的震撼很大。」這件事埋下的種子留到大學又再萌芽,蘇碩斌想進一步探索文字的力量,那時已是解嚴後,他讀到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語言學,出現知識的重要啟蒙,原來過去相信的大有為政府的一切作為,未必都是事實,更是語言論述堆疊的形象。「從這個方向裡面才逐漸體會,我們以為認識世界的真實才用語言表達,原來是文學語言在操作我們的認識。」文學,總會默默引導著社會大眾的心態往前走。

從社會學學者、臺文所教授到臺文館館長

攤開蘇碩斌的經歷,是從社會學的研究背景逐漸轉向文學,令人好奇這些身分轉換對他推動文學方向有什麼不一樣的意義?他回憶碩士論文開始對文化和社會關係的好奇。碩論寫的是歌仔戲如何從日治時期的下九流、到1990年代上升為國家劇院的藝術符號,他說,歌仔戲的曲調唱腔其實百年間並未明顯變化,而是1990年代政治環境變化,讓歌仔戲成為本土藝術的代表,而開啟符號的竄升。不過,他也提到,當時自己只是一味站在批判的立場,痛斥政府打壓、也痛斥迎合政府的劇團諂媚。但後來漸漸知道,「表面上屈就,不見得就是屈服──更可能是在找空隙協調、在換取其他保存能量的可能性。」

他2003年開始在大學任教,確定以文化社會學的研究方向,也確定站在後結構與後殖民理論立場學術興趣,並專注在探討符號改變世界的機緣。「反抗的意思,並不是只有肉身的反抗,更要問我們腦袋的力量能不能改變世界?」

2012年進到臺大臺文所任教,文學的社會力量一直是研究主題所在。蘇碩斌在2018年成為臺文館館長,他認為文學不只是歷史人物、也不只是修身養性,更要理解文學在反抗什麼、要反抗什麼?回顧臺灣的文學史,其實不能只有一種臺灣人的定義,也不能由這個定義推斷唯一要反抗的他者。蘇碩斌認為,如果把臺灣文學史的複雜度給單一本質化,就可能將自我以外的其他人都排除──然而這種思維將不能面對臺灣現況的多元族群。因此,蘇碩斌指出,歷史的發展讓我們知道,臺灣不能只用單一主體在思考現實狀況。

「我認為有必要以文學來思考族群的交融。每一個自以為是的框架,都慢慢的鬆掉,族群、語言應該如此,甚至文體都是如此。」他自認是典型的「去中心化」實踐者,但他強調,去中心並不是讓世界失去準則,也不是要讓人們各說各話、無所適從,去中心是希望彼此知道自己不是絕對的中心,這才是文學需要的力量。

去中心概念的應用在臺文館,取消臺灣文學金典獎的文類邊界,就是其中一例。對蘇碩斌來說,文學和文類的定義都隨時代在變,「我們怎麼知道未來的文類會是什麼?」這個制度轉變,造就了意想不到的可能性,也產生邊界擴大的結果。他舉徐振輔《馴羊記》為例,這本介於散文與小說之間的文學創作,在過去既有文類分明的獎項很可能資格不符,但取消文類邊界,也就鼓勵了文學的創新突破。現在書市也有許多令人注目的發展,例如瀟湘神、何敬堯等人的妖怪書寫,在過去通俗文學與純文學壁壘分明的時代,幾乎很難獲得認真的討論,但現在已成為台灣地方知識接軌全球的機會,期待未來這種跨域的現象為文學帶來更多生機。

臺南的文學館、世界的文學館與臺灣的文學館

提到族群共融,也呼應臺南和文學館的關係。臺文館館舍沿用日治時期臺南州廳,建於1916年,蘇碩斌提到這是很巧妙的年代,因為這一年之後臺灣人就不再有傳統鄉野傳奇的武裝抗日、而是轉而利用現代知識進行文化抗日。臺文館建物的歷史,正象徵了臺灣文化從傳統向現代的轉折點。建物的地理位置,同樣也有獨特意義。因為現址其實是臺南的中間地帶,是當年臺南西區舊城的漢人區、以及東北區的日人區的中間,因此最適合行政中樞,也注定要做為調和各種力量的橋樑。1930年代風車詩社、鹽分地帶有關「詩」的辯論,也是臺文館隔空見證文學敵對力量相互調和的真實事件,如今雙方的歷史痕跡也都共同存在於臺文館的庫房。「不能只把臺文館看作單純的古蹟,它從歷史一路走來,代表了臺灣某個特定時間和空間的轉折點,我們今天在這個轉折點上,更能再思考當代的轉折點。」

接下館長責任後,他也開始思考如何展現文學館的意義,最大的問題在於文學館的定位。放眼世界,國家級的文學館可謂鳳毛麟角,因為一般對博物館的傳統理解是珍藏自然史和美術史藏品的館舍,但文學館的藏品性質完全不同。恰好1990年代後「新博物館學」蔚為風潮,蘇碩斌因此決定善用文學的「敘事」專長,「不是以展品取勝,而是用敘事取勝,利用講故事的能力來回應各個時代不同的議題。」

另一個問題是,臺文館常被誤認為只服務於本土或特定的文本,蘇碩斌特別澄清臺文館以蒐藏臺灣存在過的所有文學為職志。他以館藏庫房為例,收藏文物中編號最前面的二位代表性作家,第一位是日治時代的客籍作家龍瑛宗,第二位就是戰後遷移來臺外省作家朱西甯,因此他確定臺文館一直以來對臺灣文學的定位,都不是站在單一族群立場,而是包容兼蓄,過去如此,未來必定也是。

朝向非虛構

近年來,蘇碩斌在推動非虛構寫作扮演重要的角色,藉由「創造性非虛構」來重新詮釋歷史與世界,也引起了近年來書市中相關作品的蓬勃發展。被問及契機,他提到:「我自己都在想一件事,就是如果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的文筆都不錯,可以寫出專業的、好看的著作,那我們文學的專長是什麼?」他相信,文學人可以發展對寫作技術的專業認知,善用小說的技法調度視角與轉場,讓生硬的知識消化為好看的故事。

不過,臺灣對於非虛構寫作也還沒有建立適當的方法論,以致於火力不足夠、也不集中。他認為,美國的創造性非虛構已有三十餘年的發展,早已能用文學介入社會的各種議題討論,形成文學最入世的力量。然而,這幾年出版市場的全面萎縮,讓非虛構的發展形成很大的挑戰。

蘇碩斌強調,所謂非虛構的「創造性」,其實是運用小說的敘事學技法來書寫真實的人事物。蘇碩斌說,他並不認為非虛構寫作是最好的文類,「如果我們的文學的素養夠好,我們就會知道文學技法只要換一個敘事人稱、換一個聚焦視角,故事的意義就會大幅改觀。因此,文學素養是有助於包容思維的。」

文學讓我們知道一件事情總有許多不同的視角,也因此能夠體諒跟包容別人的看法,以調和為重,也彰顯文學在當代的非凡意義。所以,當現實世界的材料短缺、不足以完成非虛構書寫,必要時就要運用虛構的小說形式,虛構真的具有撼動非虛構事實的力量。

撰文採訪|張皓棠

現為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專長是現代詩、跨媒介研究、文學改編電影。著有《噪音:夏宇詩歌的媒介想像》。

攝影|林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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