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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炎炎高溫已諭示七月的烈日將有多麼猛烈。小說家陳栢青的短篇小說集《髒東西》,搶先鬼門大開之時破門而入,登堂入室,髒東西們百花齊放、百鬼夜行,晝夜不分的搬演苦情烈性殘酷物語,森森然之姿在台灣文壇走出自己的花路。
陳栢青早年以筆名示人,長篇小說奪得台灣文學獎的高額獎金,接著《Mr. Adult 大人先生》散文集登場,露出真面目的栢青更加烈性,做自己的過程也鼓勵他人成為自己;長篇小說《尖叫連線》則召喚生猛厲鬼,以恐怖B級妖鬼魔物大戰世紀大疫。孤魂野鬼可愛又可憐,怪可憐的也怪美的。本次推出的短篇小說新作《髒東西》,集結八篇短篇小說,開大門、走大路,有如怪胎秀的敢曝(Camp),小說內核卻藏著如直子之心一般,純潔而無垢的真心。
「你覺得,最接近真愛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陳栢青面對著關於「文類、長篇或短篇小說該如何呈現?」的問題,栢青這樣反問。
「如果問我,我覺得是在反同婚的示威現場。那時候,我和幾個朋友跑去現場,結果一下就被人群沖散。人海茫茫,四周都對你充滿敵意。明明危機四伏,可這時候我卻在想,如果現場有一個男人,拿著反同標語,但眼睛一直追著你,眼裡柔柔的、暖暖的,那看進彼此的瞬間,忽然知道了什麼……」
以為栢青問的是真愛,結果真愛的本來面目竟是小說,同志與反同男人的可能,其實也正是小說之可能。
於是問題又回到小說書寫的初衷:「我沒特別想倡議什麼議題。問小說為誰而寫?也只是那《後宮甄嬛傳》台詞:『益發矯情了。』」
陳栢青一生所愛,惟小說而已。「可寫著寫著,你發現小說裡有人,有你其實很在乎的那些東西。」眼前不斷說著「才不是呢」的臉孔分不出是傲嬌還是委婉,這在議題當道、每個故事都得一言以蔽之的時代,這樣的文學信念顯得不合時宜。但陳栢青仍一往情深。
《髒東西》展示不同時空背景下,旁門左道乃至邪魔歪道之人的死與新生。
「一開始我想寫的是關於男同志的生活,以及同志的生命史。因此在史料的爬梳上花費了許多心思。」本來僅鎖定男同志的生命經驗作為書寫目標,結果越寫越偏,「同志」被陳栢青加上引號,陣容漸大,筆下怪胎、畸人面面俱到:老gay小gay、異男樣與異男忘,與同志結婚的異性戀女子……。《髒東西》透過諸篇小說,諭示著「大同元年」之將至。
小說家亦從歷史當中,讀出許許多多有關小說的趣味。
「例如,你知道當同性戀可以不用當兵嗎?」
翻出陳年史料作為證據,原來從七○年代開始,一直到民國82年前,如果出示醫院精神科醫生證明,加上軍醫院醫生複驗,同性戀會因為「性心理變態」的原因免服兵役。
「實際上因為這個原因免役的人並不多。但有意思的來了。有立委跳出來質詢國防部有沒有『男同志不可當兵』的規則?輿論對於這種免役方式是否是造成歧視或是貼上標籤的討論逐漸熱烈,同時坊間又質疑這樣會導致很多男生假裝自已是同性戀,於是政策又改了。原本被除役的同志們又要被召回當軍中同袍……」
「如果是你,被當作同志就不用當兵,那你要不要當同志?」
「如果真是因為『性心理變態』的緣故就不用當兵,而你恰好是個GAY。你覺得你要乖乖被貼上這個標籤,換取不當兵的結果,還是大聲指出『這是歧視』,但必須得要服役?」
三十年前的一道題,至今仍是靈魂拷問。
「可對我來說,這個歷史停頓的片刻,就是小說誕生的時刻。」
《髒東西》正是一本從史實之間長出的台灣同志烏有史,雖為烏有,卻也成全了性少數們的生命史。
2024年中華民國國防部宣布取消「傳統刺槍術」,網路上老兵老將罵成一片,字字血淚道出「國破山河在,刺槍不能亡!」
《髒東西》寫軍中異男,耍花槍似刀馬旦。髒東西們不獨髒其身,更大方惹人一身髒污,〈世界之胃〉寫泰式湯品讓人口臭、掃人興(性)致;〈晚安,總統先生,晚安〉寫愛滋壞血在大亂國軍,甚至僭越黨國符號,將愛滋荒人與威權統帥一起彌封、入棺。
「比起弄髒,我覺得小說更像是在『刺』那些人一下。」陳栢青那「怦然心動的小說術」其實就是提槍上陣,奮力挺進的前進突刺:刺那些道貌岸然的評論家、自命背負議題大任的寫手。
「其實整個主流社會都欠人被人家戳刺一下。」
刺一下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陳栢青說:「小說也許就是一種諷刺、冒犯,透過這種方式去問說『憑什麼你們就是乾淨的?你們就是對的?』」長出刺的小說也就是諷刺的小說,去冒犯、弄髒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事物。
只得待到放下大是大非後,才能夠去談那些更細微、複雜,無法一語道盡,一句話說清楚的骯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