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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名作】筆墨之下的情感, 一定能傳達的吧。

by 吳佳駿

中山美穗離開的那天,在北海道工作的我感到一絲驚訝。相較於周圍日本同事的反應,臉書裡台灣好友表現的更為震驚。但想想,《情書》是我出生那年的電影,零零後的日本同事不知道也挺正常的。而事實上,我也是到近幾年才去看的。16年時《情書》在台復刻上映,中山美穗站在電影院的海報前,一襲紅裙輕輕地抬頭,望向年輕自己的眼神,超過了時間和情感,讓本來覺得《情書》就是一部老派到啃不下去的我,走進了黑暗的影廳,和藤井樹一起站到雪山前。

現在的我想起這件事,會對《情書》提不太起興趣,大約是因為電影名稱這兩個字。書信這東西,對我是只會出現在考試裡的東西。我有點難想像一筆一字,像在寫聯絡簿般,把欲言之物在紙上記下,經過時間放慢,才交到對方手上。手寫信的情感之重,幾近是一種不可承受,得用生命去交換的載體。或許,跟小時候所背的唐詩也有關。杜甫的〈春望〉裡寫到:「峰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總感覺手寫信的必要,是與雙方無法見面,無法親口講出有所關。有若戰火,有若生命的阻隔,否則,為何不親口說出呢?

信件將大量情感壓縮,像是集氣一般,在現實裡延後引爆。不過,綜觀經典作品裡的書信們,這個特質在傳統操作裡,反而常作為劇情的突破口,加速關係的推進。

不論是福爾摩斯、亞森羅蘋,還是江戶川柯南,偵探故事就常以一封突然寄來的委託開場。事主可能身份特殊,不適合親自到訪事務所;也可能是因為事件裡的人際關係錯綜複雜,其中的難言之隱讓當事人不敢現身,怕被敏感銳利的偵探一眼看穿。書信在此間接完成了一個假設,故事開場了,但,這封信所寫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全是真的。懸念誘惑讀者閱讀,去猜解其中矛盾的同時,也透過信件的語氣,一筆一劃寄來的手寫信,在毛利小五郎神經刀般對寄信之人的剖析下,建構了事件乃至人物的立體。就此,柯南、或是我們的華生便有了理由可以離開他們的日常,前往故事舞台的封閉空間。

信件的加速,亦常用於突破時間限制,拉大故事整體載量,營造出物事人非、滄桑已過但感情真摯不被改變的歷史感。過去曾是台灣電影代表的《海角七號》,便是十分標準穿越時空的書信。日治時期結束時,在遺返日本人返國的渡輪上,一位男士親筆寫下的七封信,沒有當下寄出。六十餘年後,男士的後代在整理遺物時,才將信件寄回,間接促成了在恆春半島對情感猶豫的一對男女。留下來,或我跟你走。這句風靡一時的金句,那樣對生命的相信,因為一個人而打算付出所有,是要多大的情感,才能讓對生活喪失過熱情的成年人說出來呢?七封寄往海角七番地的信,提醒了戀人一切的難得,和一切的值得。

相較於《海角七號》順向的延遲,常年在書店暢銷榜上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店》,則是進行了反向的探詢。三十年的時間差,在故事達成了一個詭異的煩惱與解答密閉。在閱讀時,相較把結構變成類似諮商式一問一答的順向寫作,書信讓角色的問題經過整理,再透過他者視角的攻堅,引導出故事的多面性。以功能性來看,《解憂雜貨店》無疑是聰明且當代地利用了書信的便利,或者說不便利?來完成易讀易代入情境的小說書寫。在此,書信的情感載量不若傳統上像《海角七號》一般,但手寫信仍有一定的說服力,以靈動的姿態來表達角色的煩惱。

再往下舉例日系創作在書信上的表現,時空的操作始終亮眼。YOASOBI的名氣響亮,歌曲有極大部份是以改編?或者對我來說,更接近於再寫自先完成的小說。〈向夜晚奔去〉、和直木賞作家們合作的歌曲等,這個小說音樂化是極特別的一種創作形式。而我想提的,是〈大正浪漫〉這部作品。

〈大正浪漫〉是精簡、集中許多當代日本對書信和時空主流元素的小說:頻繁地的來信回信、不同時代同樣可愛的兩人、以及一場被未來那個人忽略的災難。作為角色關係的建立,如此設定於人物上功用不大,主要是為了結局的挑戰而存在。不同時空的戀愛,本就難以給一個合理完美結尾,這時候再加上一個難以逃避的災難,除了合理化兩人不完美的,或者硬操作成完美的非事實結尾以外,那份對未來之人來說,明明我再注意一點,她就可以活下來的情感爆炸,就會變成極度稱職的高潮。書信的不便,或者說,它的某種缺失在此創作設定裡被放大。因為書信的單純,所以不同時代的兩人得以交換心意,不可能的情感得以串連。但也因為書信,我們太執著於單單眼前發生的事而已,對於命運,兩人一無所知。史蒂芬金曾對創作者警告:不要在幻術裡表演幻術。然而對YOASOBI的作法來說,信件、小說,再到歌曲的創作,其實是變相的三重幻術操演。這樣的操作之所以成立,我想或許是,不管是什麼樣的創作形式,什麼樣的幻術,那個想要跨越一切阻礙把話傳達給對方的心情,幾千年來都沒有變過吧。

日本創作者對書信的運用,從上世紀的《情書》,時空上的覆蓋與錯過,到剛才提到的〈大正浪漫〉與《解憂雜貨店》,始終是在變化的。若是拉大到透過寫下而傳播的範圍,就必須提到新海誠的《你的名字》。在作品裡,時而互換身體的兩人,在怪事發生的瞬下,第一個直覺,便是在對方的筆記本裡留下訊息:你是誰?對酷愛利用傳統元素作為當代科技生活對立面的監督來說,如同口嚼酒是靈體的媒介,手寫字,也是人與人被緣分的細線所牽起的本能。

在《你的名字》裡,為了確保彼此在交換時不要表現得過於失態,約定在雙方的手機裡留下各式規則以及記錄,好讓生活能夠維持下去。然而,隨著劇情推進,回憶揭開了被遺忘的災難,電子的留存也一同消失,成了地表上不再存在的過去。即便兩人都那麼相信,自己可以記住所有這一切,還是默默連名字都無法擁有。這個時候,導演選擇了手寫字,作為一切存在與消失的悖論。在山巔相遇的兩人,試圖將名字寫在彼此手中,因為那裡,是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宇宙,超越記憶,唯一無法被遺忘的所在。

關於手寫字在創作上的變體,我心中始終還有另一部作品,那便是金庸的《神雕俠侶》。楊過在與姑姑多年未見,再次來到絕情谷,見不著人影。故事至此是個悲劇,劇情的死胡同。然而翩翩飛起的蜜峰翅膀上,纖細地刺著「情谷底、我在絕」六個字。雖不是以筆寫字,但那樣精巧到有點魔幻的手寫信,每次想起,仍會讚嘆其故事設計的絕妙。金庸作品大多橫跨大江南北,書信在其中佔有很大角色。可以聚集各路豪傑前去一次比武大會,也可以是血海深仇誤解的開端。而蜜蜂翅膀上刺字這樣一封信,則把江湖裡那難得的柔情收斂無比小心。

在最後的最後,我想回到最正統,也是我覺得經典裡頭手寫信最王道的操作:結尾。手寫信有其開展性與情感的瞬間濃縮的能力,在寫下、寄出之時,當事人是不知道收信者閱讀時樣子的。所以,就算我明日就要死亡,看不到你考上了律師,但我今日寫下的信件裡,我會以律師稱呼你,因為我知道你讀到時已經成功變成你想成為的人了。這樣假設的可能,讓作品裡最後出現的信件們,成了角色們留給故事、留給讀者最深最真摯的祝福。一個故事的結束,必然帶有遺憾,作為人類,我們永遠找不到完美的,不會傷害到對方的告別方式。但,作為人類的我們,擁有的是寫信的能力。把我的祝福,我的相信,延遲送到你的手中,用我的一筆一字,告訴你:你對我很重要,謝謝你。

《四月是你的謊言》完結時,我人在北京出差。最後一話,是一整封宮園薰寫給有馬公主的信。一個人在酒店房間裡,我哭了整整一個早上。這部作品我從它第一話連載時便開始追,陪伴了我的生活整整五年,某方面來說,《四月是你的謊言》與我成長認識社會的時期穩穩重疊。所以在看到宮園薰的信時,那彷彿是這五年自己寫給當時的我一般。接下來的四月,我不會在了,很多很多的對不起,但,謝謝你。

手寫信在各式創作中還有許多經典的演出,而至今,這樣傳統的手工藝仍能夠迷惑人心的原因,我想,除了手寫字蘊含的情感濃重,還有的是,那些文字無法表達、言語無法定義的情感,在筆墨之下,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是寫的人,還是讀到的人,在筆觸裡好像都能相信,這一切,一定能傳達給對方吧。

我是這樣相信的。

撰文|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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