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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週記|四月】趙又萱

by 趙又萱 Abby Ch.

三月底趙又萱出版最新文集《夜晚還年輕》,收錄散文與短篇小說,透過赤裸的文字,描繪當代夜生活的文化場景,忠實的呈現深層的慾望與愛戀。本月手寫週記邀請她以貼近生活的生動描寫,記錄下自然真實的每一刻。

第一周

好像長頸鹿分娩那樣,生下了新書《夜晚還年輕》,書和小長頸鹿一樣跌到泥土裡面,然後身為母親的我就一副若無其事,頭也不回地悠悠向前走開。

寫作回應的是內在一直沒有完全解開的衝突。有一種感覺,內在平靜、滿足,對這個世界全然無慾無求的人,或許不會走上寫作這條路。有時走進書店,像走進充滿哀嘆、抱怨、哭泣、猖狂大笑,頹靡自白的空間,那麼安靜又那麼吵鬧,而我也是那對生活諸事心不甘情不願的聲音之一。並且我還把那樣的心不甘情不願呈現在別人眼前。想想也是有些害臊。但不發出聲音又覺得有些過於寂寞。

趁著上禮拜難得放晴且出大太陽的幾日,一連洗了四天的衣物,所有壓在洗衣袋底下悶著幾乎要爛了的舊床單、枕套、被套、內衣褲、襪子,全挖出來重見天日,清洗,大太陽底下曝曬,布料變得乾燥,毛細孔裡有一種類似塵土的陽光味道。原本阿裡阿雜的房間突然開闊且清爽起來,我的鼻子也不癢了。但接下來是連續一周的陰雨冷天。潮濕的舊衣又在洗衣籃裡堆起來了,像牆角生長的菇類那樣除不盡的惱人。不到兩天,原本的努力就全泡湯。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問題,但不斷重複累積的慣性讓我難以思考或許很簡單的解方。有時想解方比繼續受折磨還難。

前幾天,去出版社搬回了20本新書,一本一本展新的放在紙箱裡,但我不知道那些書我要送給誰,不會是親友因為我要他們去買書支持,但除了他們之外我的生活裡也沒有別人了,而親友中的大部分人甚至是讀書一點興趣也無。那箱書就和我所有待洗的衣物和各種雜物一起佔據穴居房間的地板。我的鼻子又開始癢了起來。為什麼房間總是那麼擁擠?就像有時和人在床上時,總在喘氣的空檔,看到人一個一個從門口走進來、家人、親戚、朋友、陌生人、同事,他們團團圍著注視,表情裡有著厭惡、指責、非議和淫穢。而我和另一個人赤身裸體被所有人觀看、意淫與批判,別人愛看又愛罵。不罵才是不在乎。性是私密的也是公共的。那公共性活在每一個人的腦裡。每個人的房間也像群眾聚集的公共廣場那樣嘈雜。所有性交似乎在精神上都是一定程度的群交,那麼多的眼神、意見和階層。真是讓人厭煩。

那麼多陰暗潮濕的想法,積累多了,就在腦海裡底層發爛。但寫出來,一個字一個字晾曬在紙頁上,或許就可以被風乾了。即便那些又轉化成另一種形式的堆疊與束手無策。像掛在風中一串串賣得太慢的飛魚乾。然而今天又放晴了,難得的晴天。錯過了原本的火車,然而一切又worked out 。前往東部外澳的海邊。朋友在身邊。昨晚在R和C家,他們做了鹹派和沙拉,還有檸檬薑汁辣椒飲。那天下午我才發現連日的頭悶脹痛,可能是一段焦慮/憂鬱狀態的發作。但不知是因為突然意識到了這點,還是因為朋友、鹹派和檸檬薑汁辣椒水的關係,雖然心情極度沈重低落,卻也能感到自己漸漸好起來。然後一覺醒來,是適合去海邊的晴天。昨晚看了動畫《喵的奇幻漂流》,很喜歡貫穿整部作品那輕盈、明亮,穿透性極強的力量。那是一個洪水亦或生命之流漲漲落落的世界,草長鶯飛,林木蓊鬱,古老文明的壯麗斷垣殘壁爬滿了苔蘚,然而放眼所見全無一絲人跡,只有那些雄偉建築和零碎人造物,暗示著「人族」曾經的存在。然而人類的不知去向並未使這個世界染上陰森,反而持續的生氣蓬勃,動物依著各自獨特的天性和心智生活,沒有事物記得人類,沒有事物思念人類。人不過是生機盎然的一份子,曾經組成「人」的自然材料,也不過是化歸到萬物之中。諾亞方舟不需人的安排與掌舵。毀滅是明亮的,是生機盎然的,是無情無念想的。而生命之河不斷地漲漲落落,潮來潮去,有事物留下,有事物擱淺。

近日因著某些神秘的交互作用,我陷入了一個低潮中,像動畫裡那巨浪滔天的一幕,我躺在深灰色的床上,像擱淺在岩灘之間,不想起床,起床後很快就覺得累。拒絕這個世界。即便理智知道這是我的執拗的一次總結。看〈喵的奇幻漂流〉忍不住流淚幾次。我在所有動物之中都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這段時間,我保留給不滅頂這件事,如果一切都失控了,想想其實也一點關係都沒有。水會一直流下去的。

第二周

發現自己有一個傾向,總是在生活感到窒息,又或是退無可退時,心思爬向開放式關係的可能性,J 或許是看透了我這種求生本能,不厭其煩和我討論了幾個星期,反覆掂量這件事的好壞。

我們分別是正反方。而最後結論是,我認為他說得對,我對「開放式」這乍聽自由的感情方式的傾向,源頭並不是「好」的,而是出於惘惘的不安、焦慮,甚至指向一個事實── 我並未完全擺脫「用關係/注意力/性/親密去換取資源/出口」的人際功利與逃避心態。最近在處理反芻這浮上水面的難堪自我認知。

Martin Buber 寫到一個很重要的觀念:人與世間萬物有「I-you」和「I-thou」兩種關係,「I-you」是把他者「物化」的視角,也就是,「他能如何為我所用」、「他能有什麼好處」,或是對其他事物用人類視角擬「人」投射。這種視角只不過是自戀的無盡投射,永無法真正「看見」觀察對象,達成雙方真誠而真實的交流。而「I-thou」則是,放下一切功利意圖、自身問題,不去投射,而是單純去感受、觀察、接觸彼此。一時一地兩個或多個依自身真實存在而產生微妙甚至不可以言傳的作用。這種方式,使我們真正和萬物和諧共存,真正的「愛」才有可能生長。

J 說,在一個彼此「物化」的關係,對方只是「達成目的的工具」,對方「這個人」不僅不重要,甚至成為阻礙。雙方即便親密,仍是孤絕的個體。

或許這正是那麼多開放式關係最終失敗的原因。因為所有人都在空無一物的岩穴裡拼命叫喊,卻只有自己的回音,一種集體的孤寂。

第三周

下午五點多,妹妹打了電話來,說她在大溪漁港買了好多海鮮,約了爸媽到我們這裡吃晚餐,我和J去游泳,回到家一開大門,就是香噴噴的海鮮味。妹煮了:香煎香檳奶油白帶魚捲,香料檸檬奶油大蝦,清酒蒸蛤蜊、燙小捲,另外還從羅東外帶了我最愛的香辣麵。晚餐太過癮了,尤其白帶魚捲外面煎脆脆的,一咬卻在舌上化開,太美味。最喜歡這種「我今天買了菜,晚上開煮」這種很臨時,完成度卻又很高的邀約。前幾天,T也說多買了一堆菜,要拿來我們家煮,那天晚上,就臨時成團,又約來了R和C,妹煮了一鍋什錦咖哩,C帶了一個自製的鹹派。健康豐盛又美味。大家都說很滿足。

這幾日感冒,睡不好,昨日還夢到愛貓基元被閃電擊中,當場被電熟,我哭著醒來。但起床後發現外頭是大晴天。

感冒最不舒服那日,我請了一天假,去看 Louise Bourgeois 的展覽。我喜歡作品裡近乎「肉體恐怖」的元素。總覺得當女人,就是不斷去面對這些「恐怖」。展覽看到最後,我覺得 LB 本人就是那隻辛勤工作,集美麗與嚇人於一身的「蜘蛛」。實在太愛她編織的一系列頭部。

昨晚和J一起看了莒哈絲小說《情人》改編電影,有 Jane March 和梁家輝。電影畫面很美,但其他都好爛,一個探索殖民意識、階級、愛戀的作品,成了一個過度美化的膚淺浪漫劇。「美」得不對時機真是一種不知節制。

撰文、攝影|趙又萱

熱愛看書、寫字、畫畫與旅行。
畢業於交通大學外文系,短暫旅居2021年出版文集《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
2022年獲文化部選送新墨西哥州聖塔菲藝術中心駐村。
2023年出版文集《綠洲沙龍Oasis Saloon》。

Instagram∣abby_chao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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