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耽美文學傾向右翼：二二六事件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早上，三島由紀夫把《豐饒之海》第四部《天人五衰》的最後書稿請佣人轉交給新潮社後，就直奔自衛隊市谷駐屯地，並於發動政變後切腹自決。這起事件舉世震撼，三島究竟為何在四十五歲選擇如此激烈而傳統的武士死法？又是何時開始朝武士之途前進？
到一九六〇年為止，三島幾部對自己的青春與戰後總決算小說如《鏡子之家》、《愛的飢渴》等都與早期的《假面告白》、《潮騷》類似，還是他一貫的、受日本浪漫派藝術至上主義影響的耽美文學，雖然呈現時代的虛無感，但絲毫不見右翼想法，此時的三島是非政治的存在。三島開始朝右傾，並主張極端地回歸日本，最早的線索是一九六〇年的安保鬥爭。他起初只是隔岸觀火的作家，但該起事件引燃了他青春期一直壓抑的情感，多愁善感的時代復甦，他的血開始騷動了。三島於是在同年動筆寫下以二二六事件為靈感的《憂國》三部曲，描述青年將校為確立以天皇為中心的軍事政權而發動政變，其中露骨的性描寫雖遭到右翼批判，認為是對二二六將校的污辱，但書中描寫切腹的儀式性場面極為詳細，跟三島的自決非常相近，他曾自言《憂國》包含日本人民族意識中很深的渾沌與錯綜複雜。
在發表《憂國》的同時，他開始構思生涯之作《豐饒之海》，三島很有自信要寫出足以闡釋世界的究極小說，他從華格納四部曲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與《浜松中納言物語》獲得靈感，將日本古典、佛教唯識論及政治經濟等要素皆融入此一四部曲。第一部《春雪》於一九六五年開始連載於《新潮》雜誌，描述貴族世界的青春愛情，是三島典型的優雅絢爛之作，主要人物為枝松清顯與本多繁邦，清顯與伯爵千金聰子的禁忌之愛，導致聰子懷孕並於月修寺出家，清顯病死之際，對本多表示兩人將會再會，往後三部曲即是本多尋找轉生清顯的物語。
共赴死亡之美
第二部《奔馬》氣氛一變，本多遇到清顯轉生的右翼青年飯沼勳，勳為改變腐敗的政經界及疲憊不堪的社會而暗殺要人，本多則拼命想守護勳，小說雖取材自昭和初期的血盟團事件，但此時三島已認識日後為他斬首的「介錯人」森田必勝，勳的原型應該就是森田。《奔馬》寫於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六八年，此時的三島迎來了人生極為重要的變化——一九六六年，他邂逅了一群右傾的民族派青年學生如森田，並於一九六七年與他們及有自衛隊經驗者組成民兵組織「祖國防衛隊」，持續參加自衛隊的體驗入隊，並接受軍事訓練；一九六八年，組織縮小改名為「楯之會」，意為護衛天皇的「醜楯」。三島一直極為否定戰後日本，認為國家衰退而形骸化，日本應回歸到自己的傳統與文化，但一九六八年出版的《文化防衛論》，卻主張「只有天皇才能確保日本文化的連續性」，讓許多人無法接受，連介紹他跟右翼青年接觸、幫他找組織金主、寫下《大東亞戰爭肯定論》的林房雄都無法苟同。
除了加入自衛隊，三島也寫下《太陽與鐵》，冷澈地分析自己如何從瘦弱自卑的文人鍛鍊成身體的主人，並強調肉體必須靠集團同苦才能達到個人難以企及的水平，且集團必須具備共赴死亡的悲劇性，也因此對他來說，肉體之愛與軍隊之愛密不可分。三島一生中不斷意識到死亡，當初因誤診而無法戰死沙場對他而言是很大的遺憾，不斷拉扯他的人生，在死前三天的專訪中，他曾表示「戰後是餘生」。這樣的三島雖曾夢見死亡有快感，但卻非常畏懼死亡，因此早期的小說《青色時代》、《金閣寺》的主角皆想死而未果，不過從《憂國》開始，作品與死亡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的死亡意識益越發強烈，認為死並非僅僅是終焉而已——在生與死的循環中，死比生更強、更美，自決此一行為更超越生死境界。一九六七年，三島發表《葉隱入門——武士道尚存》，解說江戶時代的武士修身書《葉隱》，同時進一步闡述自己的人生觀、道德觀及生死觀，可視為思想自傳，也更能理解他最後為何會以武士道方式自決。
最後一場完美大戲
第三部《曉寺》描寫本多在泰國遇到清顯轉生的公主，是以佛教理論來為輪迴定調；第四部《天人五衰》卻來了一個徹底毀滅至今所有物語的結局：本多發現以為是清顯轉生的養子實為假冒，錯愕老醜的他到月修寺去找清顯當年的情人聰子，聰子卻跟他說從不知道有枝松清顯此人，本多此生對清顯的尋覓竟是一場空，這對讀者而言實在是極大的背叛，但三島不惜親手毀掉一切，也反映了他自己的人生。從寫作筆記中，後世讀者可以發現原本的《天人五衰》是圓滿結局：本多在連續遇到冒牌清顯後，終於再度與真正的轉生清顯見面，並幸福地死去。三島在一九七〇年三月左右跟好友村松剛表示《天人五衰》的構想不得不更改了，他也是在此一時期決定要在十一月決行。
究竟三島為何會走上如此誇張震世的自決之路？他在死前專訪表示當時日本社會沉溺在俗氣現代文明三大件（冷氣、汽車、彩色電視），連他喜愛的演劇等都已然墮落，這讓他感到非常絕望；他也痛恨社會偽善——偽善的根源是盟軍強加給日本的和平憲法，自衛隊無法成為軍隊，無法真的護衛天皇、擊退外敵，這是他以死相諫的主旨。但自決背後的真正原因，我跟許多認識三島及森田必勝的朋友看法一樣，認為十一月二十五日事件的「主」是森田必勝，三島只是「從」——森田並非三島死的伴走者而已，他原本就把「可以為國獻出生命」掛在嘴邊，也不斷對三島說「我可以為先生（三島）而死！」沒有比這更打動三島的話了。三島於是用自己的死亡來裝飾他所期待的完美演出，若沒有遇到森田，三島或許不會死，或許不會信奉狹隘的天皇論，至少不會在喊「天皇萬歲！」後剖腹。
日本文藝評論家秋山駿曾說「三島由紀夫是死後成長的作家」，在他逝世三十周年、五十周年或誕生一百周年的今日，三島的魅力依然吸引著不同國家、世代的讀者。自決事件至今，每當日本經歷福島核災、新冠疫情等國難，人民都能感受到三島勸諫的預言性，他基於自己的意志留下了於肉體、於文字皆完美永恆的「三島由紀夫」給世人，也算是達到他的理想境界了吧。
撰文｜劉黎兒
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旅日作家、文化觀察家。一九八二年赴日，曾任《中國時報》駐日特派員、日本東京電視台新聞節目、日本經濟節目評論員。二〇〇四年起專事寫作，著作豐富，涉及散文、小說與評論，觸及文學、時尚、美食、兩性等不同文化面向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