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轉折下的失落關卡
北宜公路是台九線起頭的山路，在新北和宜蘭交界處，曾有一處熱絡的小市集，或可謂今之關卡。
遠在一九七九年濱海公路通車前，那兒是兩地間唯一的陸路要道，交通忙碌自可想像。等國道五號出現（二〇〇六年）後，此一地點才沒落。
如今客運停駛，遊覽不興，突顯了交通位置的不再。還隱隱包括了，大家失去對這一帶自然環境的疼惜和重視。彼時，政府部門對觀光旅遊的配套措施，看來也無長遠規畫的視野。縱使現今有倡議淡蘭古道的橫越或縱走，但少了大眾載具做為接駁的工具，難免讓人扼腕。
當你從坪林開車過來，沿著台9線彎繞，半小時的路程，一路山山水水的觀看即知，此線既深且長。假日時除了呼嘯而過的重機，甚少車輛。蓊鬱的森林，愈發呈現某種旅遊的荒涼。
荒涼，意味著歸還山林，不見得可惜。反而是另一種契機，提供更好的休閒模式。
喜愛淡蘭古道橫越的山友，應該會注意到，其南路系統裡的四堵古道。從碧湖起登，跟北宜公路並行。緊接，連接到四堵苗圃步道。另一端又名石牌，最著名的，當屬「金面大觀」和「北宜公路殉職先靈紀念碑」。
這裡便是交界的關卡。雖說遊客不多，時而仍有攤車前來，販售香腸、茶葉蛋和豆花、油飯等。近年來，我在那兒逗留幾回，假日時至少有兩部攤車。
石碑之名緣自一九〇〇年，北宜公路鑿通，在穿越湖底嶺的六十七公里處，金面山下，宜蘭廳長西鄉菊次郎刻有「湖底嶺開路碑」。由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題刻篆額，「平塹雲開」，追念當時開路的艱苦過程。
「金面大觀」出現於一九六二年九月，乃宜蘭縣縣長林才添在石碑背後的銘記。一九六五年七月，在日本教育養成的陳進東縣長，將西鄉碑文磨掉，改刻「亢懷今古」四字，原先的碑文蕩然無存。一九五四年，此地成為蘭陽八景之一。
古道的歷史與地景記憶
登高時，若遇雨霧漫天，氤氳與縹緲兼有，乃宜蘭之日常。晴朗之日則大洋龜嶼、水田綠原，遠山群巒盡入眼中。大景如是，有陣子，不少鳥友都會站在此處觀鷹，津津樂道諸多鳥事。
關卡在此有兩條路，其一即北宜公路。由此往下，盤旋於大、小金面山，形成九彎十八拐的著名蜿蜒。當時係因應戰局險峻，在一九四四年動員坪林一帶人士，無計酬勞艱辛而完工。
其二乃跑馬古道北口，屬於淡蘭古道南路最末段。清朝時，路線便出現於地圖上。入口處有一新立的虎字碑，安座於舊址。原來，十九世紀中葉，曾有虎字碑設置於湖底嶺，拓路時移至山下。日後又搬回坪林，放置在坪林茶業博物館。此碑如同草嶺古道，皆由劉明燈揮毫題字，但何時完成便不知。又，草嶺為母老虎，此虎為長鬚的公老虎。
跑馬古道總長五公里，先有一段約七百公尺長的土路，平緩而下，沿途有林蔭怡然的杉林。半途，大塊石堆裡，小小石頭公坐落，充滿天然奇趣。
約莫片刻，古道接產業道路。附近有圓通寺，梯田遺跡二三。八〇年代的旅遊指南提到，從新店搭公車至圓通寺站下車，可以前往猴洞坑瀑布旅遊。中途經過此廟寺，可繞進去參拜。古廟有百年歷史，早來得以倖存。如今此地為水源保護區位置，日後便無廟寺可在此興建。
失落的熱點與奉茶文化的消逝
此後沿著古道緩下，約莫再一公里半，山路一彎，蘭陽美景豁然在前。龜山島彷彿在天空漂浮。
山徑左邊為鵲子山腹。此山六百七十九公尺，台灣小百岳之一。日治時期，因外貌像富士山，又稱礁溪富士山。從高速公路遠眺，特別雄偉壯觀。圓通寺後有山徑，可以輕鬆登頂。一路上山，多為人造杉林，昔時有監測火災的林務局瞭望塔，今則不復存在，缺乏視野。去過一回，便乏興緻。
沿古道前進，山徑愈曲，森林愈蓊鬱，經常保持溼濡狀態，彷彿整座山都是水做的。充滿熱帶雨林隱喻的筆筒樹和台灣桫欏，密集度不輸東台灣的粉鳥林。
未幾，抵達上新花園，旋爾有日治時代派出所遺址，但不易發現。上新花園出現於九〇年代。假日時，不少北部年輕人喜愛到此旅遊露宿，五六年級的讀者想必會有印象。客運不來後，此一新景點結束營業。彷彿瞬間泡沫，無法再有更多往前或往後的軼事。
續行即猴洞坑溪，銜接跑馬古道碎石子路，見一低調的勒石。跑馬古道早期是先民搬運貨物或日軍巡邏、運輸補給的路線。如今古道翻修拓寬了，但早期便於搬運的圓木枕和拖運的木馬仍有部份保留。有些角落，可見長枝竹。下方蘭陽平原的水田廣漠，缺乏竹林，需要大量的竹材。這兒會有大量長枝竹栽種，或許是此因。一如北邊，石空古道周遭的山林。
古道最重要的小祠當為山神廟，山神廟土地公後有一石塊土厝。抵達空ㄟ農場，由山腹往下眺望，景觀綺麗又開闊。鍚葉藤紫花盛開時，愈發壯觀，難怪此地設有咖啡雅室。
接下抵達十一股溪，有居民在此搭建涼亭。日治時期，山溪上游有一聚落，約莫十幾戶人家，地名遂為十一股，目前已乏人跡。
繼續往前，古道路途愈加寬廣。昔時周末，路邊設有茶舖奉茶。原來山友長途跋涉，不論從哪個方向來，走到這兒，往往備極艱辛，需要休憩喝水。在地人體恤遊客，自發性煮山泉水，免費服務。甚而，還搭建了小木台。晚近登山人雖多，怎知一整天下來，茶壺仍滿，幾不見使用者。
七〇年代中旬，香港作家也斯旅行至附近的五峰旗瀑布，特別盛讚此一奉茶文化，視為台灣人淳樸善良的指標。兩相對照，今之遊人想必是對這樣的奉茶充滿疑慮，缺乏信任，才不敢飲用。如是長久下來，在地人乾脆不再做公益，免生麻煩。此一路邊小事卻也突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與古道的年年之約
三〇年代時，旅人欲往宜蘭。從台北石碇出發，是夜下榻坪林。隔日再趕路，通常於夜深時抵達礁溪，方能好好享受泡溫泉。此行程一度受到當時山友所熱愛。但這樣長距離的跋渉，如今已罕見。礁溪老爺酒店最近復刻行程，由山岳引路人吳雲天帶領，既引發矚目，也受到熱烈歡迎。
峰迴路轉，如今周末假日的跑馬古道人氣甚高，常有健行和泡溫泉兼顧者。登山口接近五峰路時，小攤依舊不少。過往，常有一中年男子，專心賣好喝的咖啡。還有一香腸攤位，看似粗獷，卻也熱賣半甲子，比鄰近的老爺酒店，還早了一個年代。
從年輕時，此地山野，我每年都來一回。或山徑，或古道。為何如此密集，初時大概是為了賞鳥，同時視為重要的古道探查。但年紀大了，屢屢再訪，許是探看老朋友的心情吧。
撰文｜劉克襄
作家、生態保育工作者、公視「浩克慢遊」主持人。在多年創作過程裡，善於以獨特而深入的觀點解析各類自然和社會議題，著有詩、散文和小說多部。新近代表作為《11元的鐵道旅行》》、《十五顆小行星》、《裡台灣》、《小站也有遠方》和《流火─鹿野忠雄的臺灣養成》。曾獲台灣自然生態保育獎、吳三連獎和聯合報文學大獎。近年來多在中部，以減碳為信念，關心石虎棲息環境，帶動徒步旅行認識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