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紅花｜尋味宜蘭：市場、漁港、溫泉與一場深度的風土之旅

走進宜蘭最真實的滋味現場

宜蘭礁溪老爺二十週年慶，舉辦為期一年的文學講座，每月邀請詹宏志、平路、詹偉雄等名家前往礁溪開講，每一場均吸引兩三百名聽眾，有宜蘭人也有外縣市讀者遠道而來，場面盛大卻不喧嘩，滿室流動濃厚的文學氣息，臺上臺下行進酣暢的心神交流；十二場文學講座中，我受邀負責今年唯一的一場戶外活動，帶著大家深度走讀宜蘭南北館市場，時值盛夏八月，非宜蘭物產之巔峰，然我絲毫不擔心，對南北館市場走讀之品質，依舊信心飽滿。

實因身為一個嗜食魚蝦和菓蔬的家庭料理人，很難不耽溺於宜蘭傳統市場之豐與美。

這十年來我幾乎每周一次走訪宜蘭，礁溪泡湯是必然的，早晨泡或黃昏泡端賴當日天氣，如逢又濕又冷更為泡湯帶來絕佳享受。泡湯之餘，前往漁港或菜市場也不能缺，而宜蘭菜市場為何如此精彩豐饒？這一切得從宜蘭的地形和漁業發展說起。

靠海也近山的宜蘭縣共有十一座漁港，其中南方澳為中央政府管轄的第一類漁港，另外十座如大溪、梗枋、大里、蕃薯寮、南澳、粉鳥林、石城、桶盤堀漁港，則為地方漁會管轄的第二類漁港，各漁港規模不同風情各異，小小的一個縣卻擁有十一處大小漁港，菜市場如何會寂寞。

像是建於日據時代的南方澳漁港，三面環山一面對海，港闊水深形成豐富的天然漁場，至今仍是臺灣三大漁港也是東部遠洋漁港重要基地，黑潮流經加上捕魚技術獨到，使面積不過兩平方公里的南方澳被稱為「鯖魚的故鄉」，一九九九年邱坤良出版《南方澳大戲院興亡史》，滿紙故事不離鯖魚、媽祖、人，當地人管鯖魚叫做「青花」，而你若沒時間跑南方澳的話，宜蘭南北館市場幾乎日日可見最肥最鮮最亮的青花和其他依四季海汛捕獲的旬魚旬蟹，尤其是蝦，甜蝦、角蝦、葡萄蝦、胭脂蝦、蘆蝦、明蝦、瀨尿蝦，愛蝦者如我，從不曾空手而返，噢運氣好時藤壺出現，買了一袋回家，晚餐時成為我在餐桌上對孩子叨叨絮絮一日遊蹤的主角。

南北館市場的海汛日常與旬味奇景

由於礁溪老爺團隊辦理活動的細膩、周到風格，這次的市場走讀雖然只辦一場，對品質要求依舊最高，除了我私下獨自前往宜蘭場勘數回，老爺員工也主動多次組隊考察，然後我們又約了一天合體，完完整整把走讀動線確認、走完一遍。事前如此周全的準備，只為在短短三小時內，把南北館市場數百攤位裡所有最閃亮的珍珠一網打盡，讓同行的讀者們一次就能深度認識我心中北臺灣最最豐庶的傳統菜市場。

其中必不可錯過的，是北館市場內的二哥鯊魚煙。鯊魚煙是宜蘭特色小吃，到小吃攤點一碗麵、切一份煙燻拼盤是許多宜蘭人的共同回憶，「二哥鯊魚煙」開業超過五十年，傳承三代純熟的煙燻技術，火候控制佳，讓他們家煙燻鯊魚、魚肚、花枝……，都有著漂亮的金橙色和優雅的煙燻甜味，我們一行人在這朗闊、開放、乾淨的攤位前，品嘗每日現做煙燻鯊魚的鮮甜，那一刻，我們懂得了「煙燻」之於宜蘭傳統料理所展現出來的風土關係。

這一日從礁溪老爺出發的我們，一行二十人一大早抵達光復路民生路交叉的南館市場口，暑氣正旺，我們從一人一杯七十年歷史的「白粉圓冰」拉開走讀序幕，一邊喝著秀氣、滑溜、冰涼的白粉圓，一邊難逃隔壁攤枕山果農的殷勤召喚，白蓮霧產季甫結束，一口宛如在唇舌之間灑了一層薄香水的紅心芭樂接續登場，我們準備好面對宜蘭水果的進擊！

臺灣多數農業鄉鎮專攻單一水果作物，例如麻豆文旦、九如檸檬、南投百香果、嘉義酪梨……，宜蘭卻特色水果繁多，三星上將梨、枕山紅白蓮霧、壯圍新世紀哈密瓜、礁溪金棗與桃太郎番茄、二湖土鳳梨、蘭陽溪高灘地砂土西瓜，春天時更可見小農一攤一攤當日現採紫到發黑發亮的桑葚，我不得不讚嘆，宜蘭南北館市場的海鮮厲害乃理所當然，然此城連水果都不讓人放過！

農業發展如此之精之細，來自宜蘭的特殊地形，雪山山脈和中央山脈帶來的日夜溫差、豐沛雨量，並和多條河流共同沖積而成的蘭陽平原，此三大地形加上宜蘭農民一代一代的勤懇努力，造就宜蘭菓蔬的盛世。

於是我被嚴重圈粉，幾乎每周一訪。從內湖開車到礁溪不過三十分鐘，有時從科技大樓捷運站跳上葛瑪蘭客運一路奔馳到礁溪也在五十分鐘內，三角行程是這樣的：泡溫泉→菜市場（或漁港）→吃小吃，三角順序不拘，因為宜蘭不趕人，宜蘭城的節奏穩靜而悠緩。

在泉水裡，追憶似水年華

雖然北投、陽明山、烏來有許多泡湯名所，但對我來說，礁溪反而更近更快更方便，且礁溪吃食多元、散步路線多，不知不覺，礁溪成為我逃逸日常最容易的選擇。此處湯泉無色無味，水質清澈，洗後身體不滑溜，俗稱美人湯，美不美我倒不在意，讓我動心的，是一邊泡湯，一邊被田園綠景包圍，尤其有時和兩個女兒一起坐在氤氳湯泉中交心閒聊，更覺悠然。

想起二十年前帶著稚齡的她們飛往東京旅行，旅費精打細算下全家投宿在江戶川區船堀的一家小民宿，從都營新宿線的船堀站出來，推著行李，走過葬儀社、拉麵店、古董家具店、幼稚園，轉入一條小巷，方能抵達外型極為簡樸的民宿建物。不過房間雖小，但房內小廚房的鍋碗瓢盆油鹽糖倒相當完備，那一次我們在遊客不多的船堀小地方閒散了將近一周，牽著女兒們的小手沿著小溪散步，黃昏時去超市買干貝買牛肉買大蔥和茗荷回民宿煮食，最讓我驚喜的是，民宿竟然附有湯屋！

那是兩個女兒的人生泡湯初體驗，無味無色的泉質讓他們很快就愛上，每周三和周五的「柚子溫泉浴」尤其讓她們興奮，溫熱的浴池內散落著幾十顆金黃色柚子浮浮游游散發出甜甜的香氣，日文不通的女兒們廣受浴池內日本奶奶的喜愛，言語不通就靠著簡單英語與手勢和一群老人家說說笑笑，那是我的幸福時光啊，行至中年和孩子們在異國相黏相依過日子，兩個女兒圓滾滾的身軀、天真傻氣的笑容、深夜泡完湯喝了瓶牛奶的滿足，全家人一起慢慢晃回去民宿，那異鄉的月夜，銘刻在我心。

如今女兒大了，我的媽媽也老了，媽媽快九十歲了。我想著，我給了兩個女兒人生溫泉初體驗，我應該也給媽媽老年溫泉的最溫柔款待，在一切都還來的及的時候。

於是半個月前，拄著拐杖的媽媽在我和妹妹陪伴下，逛南北館市場買了紅喉、甜蝦和水梨，在四海居小吃部吃黑白切和西魯肉，下午入住礁溪老爺酒店，展開兩天一夜的精緻溫泉之旅，那是如今我所能給予媽媽最細緻最高級的旅途。

這次訂的樓中樓房型，房內陽臺即有露天大溫泉池，水池加滿熱水後，我扶著媽媽解衣寬帶，讓她輕輕滑入浴池內，一個人面對山景，享受露天湯泉的放鬆與奢侈感。行前我一直很擔心她會抱怨飯店無聊，沒想到這趟溫泉之旅徹底收服媽媽的心，問她下次還要不要再來，她史無前例地點頭說好。

二十年前我曾經給了孩子人生最初的柚子溫泉逸樂。

二十年後，何其幸運，我給了媽媽人生晚冬的溫泉小旅。

那湯泉在我心中流淌成一條銀色的織帶，煙氣氤氳中，織予我三代的幸福與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