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嗎，我們到飯店了嗎。我輕扶著方向盤，朋友坐在副駕駛座，三歲半的乾兒子小橙則在後排的嬰兒座椅上，每五到十分鐘就問一次，飯店到了嗎。還要再三十分鐘喔，朋友說。那，三十分鐘到了嗎，小橙又問。還沒，才過五分鐘喔，我說。我跟朋友互看一眼，笑了出來。小橙圓圓的臉看向窗外，也能從後照鏡看到他微微皺眉。窗外的是筆直的高速公路。
兒時的我，也是這樣坐在後座，雖不是稚嫩的三歲半，約莫是十多歲，礁溪老爺酒店剛落成那一年，親戚長輩們都在談論，什麼時候要安排前往、當作休息的小旅行。然後某一年，我和小橙帶著一樣的心情，途經一樣的路，看著看似一樣的窗外風景，下交流道沒多久，沿著一條微微彎曲的路往上開，當看見一棟方形、工整的深棕色和米色相間的建築物，我知道那是目的地。
與從前不同的是，礁溪老爺在二十週年做了許多整新，多了一間遊戲室，抵達後我們先享用午茶，接著小橙直奔遊戲室，在裡面玩到出不來。小小的木質方塊像大型沙粒，著迷於各種車子的他拿著遊戲室裡的砂石車，我、朋友和他三人玩著各種被沙堆掩埋的緊急狀況，有時候他是警察，有時候他是救援隊，有時候他是開砂石車的司機。朋友累了就換我，我累了就換朋友，輪流當他的故事夥伴。請問現在可以救援嗎，我問。可能要等一下，他說。我這裡有點緊急，我說。但、但你可以能要先等我吃完便當，他又說。我跟朋友笑了出來，旁邊的孩子也在笑，原來他們也在聽。
所有人都有疲態，小橙才甘願回房。房裡是我很喜歡房間的日式風格，外面的雨剛好停了，烏雲散去後陽光些微灑進房內。我跟小橙說，乾媽要工作一會兒，你可以坐著休息一下。我可以幫妳啊，他毫不猶豫地說。噢，好啊，我說。我請他當我的小模特兒，有時候坐在桌前翻書，有時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吃東西；他累的時候會自己說，乾媽，我可以假裝在這裡睡覺嗎。可以，我笑著按下底片相機的快門。
晚上朋友帶小橙去游泳，我因為不能下水，待在岸上。想說只有他跟朋友在泳池裡，可能會有些無聊，我們就借了一個充氣球，我在岸上，他在水裡，相互丟接，假裝在送包裹給對方。朋友中途去拿水時，聽到一個大約十多歲的小孩問她媽媽，妳以前會這樣跟我玩嗎，媽媽說，好像不會。其實我也不太會跟小孩玩，但跟小橙變熟之後，發現也不需要很會跟小孩玩，其實只要認真地把注意力都放在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笑容和反應，可以確定他們都感覺得到，這個時候你在，我可以問你任何問題、我可以聽你說任何故事。
說實話，我幾乎已經想不起自己曾在這間飯店裡玩過什麼，只知道有好吃的東西，排擺在一旁，可以隨意挑選，好像永遠吃不完；當時我和妹妹張凱可能帶著隨身的磁吸式小象棋，趴在房間的地上認真對弈，或是父親牽著我們到附近走走，拿著V8向著我們拍呀拍。網路尚未發達的年代，我們都在玩什麼呢。後來的記憶已經將孩提時代一層層掩埋。我和朋友並不確定，未來小橙會迎向什麼樣的世界，是否會將他的兒時記憶一層層覆蓋，但在科技進步之後，我們總是刻意告訴自己，孩子的一切都是一期一會，所有我們的在場，都在累積他的童年，於是有意識地將手機收進口袋，有意識地把想引導或告訴他的東西加入玩耍著的故事裡；刻意為之，所以清晰。
不過更清晰的，是這次的旅程，我同時搭配著工作。逐漸地，成為成人的時間已經長過做為孩子的歲月，工作與其他生活的負重充斥眼前，輕盈的童年則在遙遠、已經無法定位置的地方。這次有礁溪老爺的邀請，我才想起兒時一點點斑駁的記憶，這些緩慢的時光時而與小橙的視角重疊，時而對父母的感受產生不同的理解。
記得第二天晚上吃完晚餐，小橙問我們，要回家了嗎。還沒唷，明天才要回家唷，我們說。可是我想回家了，他說，我想找爸爸。明天就會回家了，朋友安撫他。可是我想回家了，他又說了一次。我原以為是他覺得不好玩，但看他在泳池和遊戲室裡，還有旁邊新的營地跑跑跳跳，看起來很享受啊。後來朋友跟我說，其實他是希望這些好玩的時刻，爸爸也在。回家後，他時不時就跟爸爸說，下次我們要去住飯店、乾媽帶我去住的飯店；什麼時候要去住飯店，我還要去住飯店。
不同於出遊時小橙興奮地嚷嚷，他在嬰兒座椅上熟睡。每一次結束這樣的小旅行，我大概也像他一樣，安穩地睡著是因為，以為這些快樂的時光還沒結束。直至下一次再次啟程，會忍不住複述一次，到了嗎，到了嗎。
這次自己開著車，無論是前往還是離開礁溪老爺酒店，載著小橙就像載著兒時的自己。我想著，那些我所忘記的，就和他再經歷一次。我們的童年如何被建構，時間、空間、人物，無數難以重新勾勒的分分秒秒，看著小橙圓圓的臉，不知道未來的他會如何想起這間飯店，也許就像我稀薄的印象。父母為我們建構的一切，父母總是比我們還要深刻；就像這三天，我記得的小橙，比父母的臉還要鮮明。能確定的是，來過這裡的我，相信那些童年，亦是被很多用心、美好的事物建構著的。
撰文｜張西
自小熱愛故事創作，擅長用細膩溫婉的文字描繪情感。二○一六年出版第一本散文《把你的名字曬一曬》，隔年以《你走慢了我的時間》榮獲金石堂十大影響力作家、誠品閱讀職人大賞；連續四年蟬聯誠品十大華文作家。二○二二至二○二三年前往英國肯特大學攻讀 Creative Writing（創意寫作碩士）。著散文《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大概是時間在煮我》等、有小說《二常公園》、《是花季的關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