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宏｜溫泉太溫柔

收到礁溪老爺與《聯合文學》雜誌的邀約，有一整年的「閱讀旅行」企畫，邀請作家入住重新整修的礁溪老爺，辦講座或走讀。與承辦人員協調日期與細節，上網查看礁溪老爺禮遇作家的房型，是「豪華樓中樓套房」，一樓是榻榻米日式客廳空間，二樓是臥室，房間裡有私人的半露天溫泉浴池。我怔看電腦上的房間美照，心想，這樣的大空間，我一個人去住，也太浪費了吧？溫泉渡假飯店適合全家，戀人，摯友，單獨一人入住，想來有點稀微。我寫訊息給大姊二姊五姊，五月，要不要跟我去宜蘭？

接駁車穿越雪隧，視野開闊，遺忘臺北，宜蘭雨迎接我們。春雨輕柔洗滌平原，氣溫微涼，太好了，泡湯的好天氣。

入住房間，姊姊們立刻開始泡茶煮咖啡，姊妹的聲音塞滿榻榻米空間：啊有瑪德蓮！有可麗露！好高級！超好吃！這個配咖啡剛好，這個榻榻米好舒服，咖啡就是要現磨才香啊，茶包好香，拜託提醒我退房前要去買一打回家，陳思宏你餓不餓？你要不要吃泡麵？我背包裡有餅乾，啊等一下是不是要去喝下午茶？有按摩椅！天哪，那個半露天大浴缸，誰都不能阻止我，我現在就要泡溫泉！

我的智慧手錶出現警示：噪音分貝過大，恐傷聽覺。哎喲，我要怎麼跟手錶說，機器認定的噪音，其實是我最愛的姊姊絮語呢？

我出生在彰化農家，上有七個姊姊，一個哥哥。爸媽想生兒子，卻連生了七個女兒，第八個終於是兒子，我殿後，陳家老么。我在彰化鄉下的成長記憶，滿是女性聲響。我爸跟我哥皆是舊時的寡言臺灣男人，無法以話語表達情感。但我媽則是話語滔滔，早上一張開眼睛，嗓門分貝就全開，吼叫指揮全家大小，上班的上學的發燒的青春期的裝病的賴床的腹瀉的不刷牙的偷偷交男友的，全都各就各位，不聽話的，慢一拍的，馬上迎來更淒厲的母親吼叫。七個姊姊個性迥異，但都承接了母親的多語，一開口就滂沱，氣勢盛大，妳嘴吐夏颱，我以梅雨回應。

我從小就喜歡看姊姊們吵架。姊妹熟悉彼此的痛處，誰偏好什麼，誰特別討厭什麼，家貧，擠同一張床長大的，底細內情，一清二楚。一吵起來，當然是直接朝痛點踩下去，明明吵的都是瑣碎小事，戰況激昂，熾熱高溫。我總是拉張小板凳，托腮看姊姊吵架，同學都說連續劇好好看，我卻覺得家裡每天上演的姊妹相殺才真精彩。貪看好戲，當然容易被捲入，吵啊吵啊，我這個小弟忽然加入戰事，忍著笑，跟著鬧。很奇怪，吵著吵著，大家又坐在一起吃東西，餓了啦，真好吃，先吃飽，等一下去睡個午覺，擇吉時再戰。

一家這麼多人，只一間浴室，洗澡這事，真的不是享受，每個人都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清潔完畢，讓下一個人使用。但這事還是有性別差別，我家絕對重男輕女，女生洗澡請快速，男生可以慢慢來。我父母從小給我們的性別觀念極度偏差，家產家業絕對不傳女，女兒請蓋印鑑，主動放棄繼承權。姊姊們一出生就接受了自己的性別命運，不爭不搶，洗澡快一點，別想要讀太多書，更別想要有任何資源，反正以後要嫁人，全家一起打拚的結果，只會留給兩個笨蛋弟弟。

我是個被寵壞的農家么子，享盡身為生理男生的各種優勢。長大後跟姊姊出遊，發現她們在浴室的時間真的都很短，那是從小就養成的「讓人」美德。反觀我，我愛泡澡，慢慢洗臉敷臉化妝水保濕，慢吞吞，姊姊從沒敲門抱怨。我這笨蛋懂得寵愛自己，姊姊們一輩子辛苦，在原生家庭當個乖女兒，進入婚姻後當個好老婆好媽媽，從來，沒有人寵愛過她們，當然，她們也不會寵愛自己。

礁溪老爺是溫泉渡假飯店，我們一走進來，飯店工作人員對我們說：「要開心放鬆渡假喔！」宜蘭陰雨，我們入住的那幾天都沒停，姊姊們決定不出門了，就玩飯店，泡湯吃食按摩。我一直覺得溫泉是陰性的，溫熱撫慰，慈愛的流動，如母如姊。我跟姊姊說，時間很多，大家要慢慢泡湯，房間裡就有半露天的溫泉池，早泡晚泡，泡完就坐上按摩椅，這幾天討厭的老公小孩都不在場，溫泉是妳們的，時間是妳們的。這一代的女人鮮少有被寵愛的時刻，沒關係，我們交給溫泉，交給飯店。小時我們家真的很窮，不可能有渡假奢望，精緻的溫泉旅館根本不可能進入我們的想像。我來到中年，大姊拿到敬老卡，陳家不再青春，我們都老了，溫泉旅館終於不再是遙遠的國度。陰性溫泉水流動，姊姊們一夜好眠。醒來，話語跟著醒，三姊妹吵著鬧著瑣碎的小事。我躺在床上聆聽姊姊，裝睡，笑著。

我在飯店辦了講座，我原本的大計是支開三姊妹，不讓她們來聽我說話，怕她們無聊，也擔心自己在親人面前講話就會有顧忌。但姊姊們堅持參加講座，坐在第一排，聽我說寫作的冒險。

我講著講著，大姊哭了。

我視線趕緊移開，說個荒謬的笑話，全場哄堂。我不用問，我知道姊姊為什麼哭。從小，她們就知道這個小弟「怪怪的」。長大後，我因為性向的各種掙扎，成長顛簸。我們不肉麻，不說「我支持你」這種暴露過多情感的話。每次返鄉，大姊整理房間，二姊買我喜歡吃的點心，三姊去南投買火鍋給我，五姊連夜忙著做我最愛吃的手工蘿蔔糕。大家都好忙，那個笨蛋小弟回來了，快點喔。

怎麼那個數學很爛的笨蛋小弟，來宜蘭溫泉飯店開講座，竟然有幾百人來聽。怎麼我們出身這麼貧苦，能住進這麼舒適的豪華飯店。怎麼有讀者要跟我們合照。怎麼有這麼豪華的大餐。睡前，竟然，怎麼，我們能在房間裡泡溫泉。不用去大眾池喔，房間裡就有溫泉。

讀者說：「你帶姊姊來住飯店，真好。」

不。不是我帶她們。

是她們帶我。一路上，都是她們帶我。小時換尿布，餵奶，教我寫字算術，教我綁鞋帶，帶我去吃牛排炸雞。

怪罪溫泉。都是溫泉，太溫柔了。姊姊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