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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手書】陳靜宜╳李舒

by 陳靜宜╳李舒

2025年時光手書邀請到【李舒】和【陳靜宜】兩位專家,將以往返信件的型態,為讀者們帶來一場文字饗宴!

聯經書房.上海書店飲食文化好書,近年屢有佳績。這次「時光手書」活動,邀請到兩位專家,以書信往來的方式,進行一場深刻的跨地對談。他們將聚焦於人生、飲食與日常,分享藏在食物裡的人生滋味、餐桌上的生活點滴,以及那些透過味道記憶的生命片刻,細細品味日常中的不凡與感動。

李舒

近來可好?上回在台北蓬萊邨一起共進午餐。我還猶記你提到編寫《皇上吃什麼》的幕後花絮,為了申請一張北京故宮圖片的使用權,蓋了13個章(連過13關),為了把書做好不畏艱難的態度。

幾年過去,當時牽線我倆相見的主編因病辭世,我還去參加了告別式;原盼著我們有機會在何時、在何地碰上面,然而現今局勢大不同,人事已非,隨著一年年過去,這個期望越顯得奢侈。

我這幾年專注研究馬來西亞華人飲食,因此有較長時間待在大馬。我寫這封信時人在東馬古晉,這裡是帶有濃厚熱帶雨林色彩的婆羅洲。

古晉是砂拉越首府,2021年曾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創意美食之都,哥羅麵、砂拉越叻沙與原住民菜極具特色,讓我在陌生氣味的野菜、眼花撩亂的香料中迷戀忘返。我愛張貴興的小說,他筆下的婆羅洲帶有魔幻色彩,像是為我的砂拉越食施法,每樣都變得不平凡。

然而嚐鮮多了,終究還是會想念家鄉味。尤其這次在異地大病一回的我,咳了一週都沒停,即便小心翼翼避開辣的、炸的食物,還是難免沾上了辣(馬來西亞食物,辣是無所不在),那辣通過喉嚨,像一根在喉嚨裡撓搔的杯刷,又刺又癢,咳得我肺都要咳出來了。

炎熱難耐,食慾不振,如果能吃上一碗台南肉燥飯就好了,記得母親說過:「人一定要吃米飯,米飯來自大地,吃口飯,土地就給你力量了。」每次生病時,吃得了米飯就吃米飯,喉嚨痛到吞不了就喝粥,連粥都喝不了時就泔(粥汁)。

在熱騰騰白飯上淋點醬油滷汁跟豬肉丁,在台灣北部稱為滷肉飯、在南部稱為肉燥飯。我是台南人,只是在台北居住了四十年,遠超過我在故鄉的時間,一次在台南,我錯喊了「來碗滷肉飯。」馬上被店家糾正:「這是肉燥飯!」我趕緊回:「對不起,是肉燥飯。」想對台南人指點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動到美食,一說到美食他就跟你拚命。

我也真是的,外地人喊錯也就罷了,我明明鑽研飲食,還是個台南人,是最沒資格喊錯的,偏偏就錯了。原想跟店家套個鄉親拉近距離,這下我把自己是台南人的話又嚥了回去。不過是兩個字差異,當下感覺到小吃店的空氣裡,被劃出一條界線,從他們眼神彷彿都能讀到:「這傢伙是北部人。」

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失誤,是我已經被台北馴化了嗎?不可能,腦袋可以馴化,味蕾不可能,我直到現在仍吃不慣台北的滷肉飯。

台南的肉燥飯的肉丁要一顆顆手切,才能確保皮、油、肉俱全,還看得出肉丁垂直銳利的邊緣,就像鑽石切面那般亮晶晶。皮肉要熬到出膠,熬到滷汁發亮,筷子一拌,肥肉部分就化到熱飯裡,飯不夠熱,肥油便化不開,吃來容易膩口,米粒不夠結實,撐不住滷汁,拌沒兩下,飯便糊了。還有甜味,甜來自糖與七股鹽地的紅蔥頭,少了甜就不是台南味。

台北是首善之都,我小時候聽到「那人從台北來」,就代表有見識、高人一等。不過,這在台南不管用,台南鄉親只會分辨,台南人就是自己人,其他人就是外地人,管他是來自紐約還是東京。

你也許會問,台南人是哪來的優越感?就是能把看起來簡單的肉燥飯,每個環節做到精、做到透,這麼厲害的事情,每家小吃店都做得到,卻沒人拿來說嘴,只當作日常,光這點是不是就很值得驕傲呢。

期待你的來信,祝安好。

靜宜

靜宜:

收到你的來信大吃一驚,因我並不知芳瑜去世的消息,我和她的對話記錄停留在去年春天,我知道她的病情,彼時我還和她講我陪父親治病的細節,她說有讀我的醫院故事,頗受鼓舞。她對我說:“希望能好起來。”——然而沒有。

當然,經歷過過去的幾年之後,我已經明白事與願違是生命中時常會遇到的事情,張愛玲在《傳奇》的再版序言中寫:“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人生最大的日常便是無常,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往渺茫中去。

于我而言,因為陪伴父親抗癌,則更加感同身受。我父親在2021年檢查出兩種癌症,我停止了所有工作,回到上海。每隔二十多天要進行一次住院治療,我們也因此結識了許多病友。

到了醫院之後,吃飯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因為住在這裡的絕大多數人,對於吃這件事,已經完全失去了願望。每到飯點,家屬幾乎是哄騙著期待著他們可以吃一點,再吃一點,有一回,我父親隔壁床住進一個浙江籍老伯,來時瘦脫人形,陪同的是小女兒,父女兩個大多時間都是沉默的,有天老伯忽然開口,說要吃雪糕,小女兒不同意,說要問醫生,那位醫生是我熟識的,對病人很好,他聽了情況,歎口氣講,你去買吧,人快要不行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生的最後,最想吃的東西是霜淇淋。

但我講的是另一位病友的故事。

這位病友來自揚州,我叫他揚州爺爺。來的時候精神萎頓,治療一夜,臉兀自朝裡不吱聲。到了十點半,忽而翻身,艱難坐起,我以為他要叫護士,誰知道開口一句:“肚皮餓了,哪塊吃飯?”

我和揚州爺爺的交情,大約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我們談話的主題,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舌尖上的揚州。吃了一口老伴買來的面,他說:“樓下的紅湯麵真是打死賣鹽的,還是我們揚州的好,把點葷油,把點青蒜葉子,真他媽的好吃!”看隔壁不怎麼吃飯,他說:“麵條子,你下之前弄短一點,下在滾滾的甲魚湯裡,記得多把白胡椒,不要把黑胡椒,他肯定會吃的,主席來了也要吃!”他告訴我到了揚州,一定要吃一碗腰片湯配鴨油燒餅,“遠遠一聞你就醒了,鴨油的氣味,和其他一切油都不一樣,是勾魂的香!吃完回去,還能打八圈麻將!”又說買老鵝,“千萬不要相信那些有名堂的,就在巷子裡,菜市場裡,隨便買。買回來翅膀大腿下酒,其他的和上鹵子同香萵苣百葉結一起燒,吃兩碗飯。”……我倆說到如入無人之境,頗有知己之感,並且連帶著起了一點正面作用,我爸把送來的午飯就著我們的大型揚州評話“吃貨對談”吃完了。

揚州爺爺的情況比我爸嚴重很多,有骨轉移跡象,但他很少談病情,只說自己從前種種壯舉。“吃六個大肉包子”“幹掉一鍋甲魚湯”,嘈嘈切切錯雜彈,像極了揚州評話。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只要有一點精神,就要想盡辦法快活,怎麼快活,吃啊!”

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因為這件事,我對於食物的態度,就更加鄭重了。所以,你在信中講述肉燥飯的門道,我舉雙手雙腳贊同。你母親的話當然是至理名言,一個人只要能好好吃飯,就一定能好好活,這是我幾年來最大的感觸。

話說回來,你上次贈予我的檳城“博愛堂藥行”五香粉,我回家之後放在廚房的櫃子裡,某次拿出來(可能是亂用一氣)鹵牛肉,居然大獲成功,我把方子寫在我的公眾號“山河小歲月”裡,有讀者依樣畫葫蘆去買,結果買回來的是“博受堂”,不注意看完全看不出。原來五香粉也有李逵李鬼,在這一刻,全世界大同了。

我很懷念2019年參加臺北書展的那一周,也很懷念在臺北的每一頓飯,芳瑜帶我吃的那些小店,有的我已經忘記了名字,但我永遠記得第一次吃到驚豔的宜蘭菜,記得在不起眼的小店裡吃到可以尖叫的豆干,也是因為芳瑜,我才認識了你,也許,這就是人生的緣分,無常是我們最大的日常,能做的,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也好好告別。

期待你的來信。

順祝

夏安!

李舒

李舒

讀你的回信,讓我在熙攘雜沓的台北,倏地安靜下來,餐桌上那些觥籌交錯,歡愉無限;然而一轉頭便是現實的生老病死,老天爺一下就來個直球對決,絲毫不給人閃躲的機會。

我參加了芳瑜的告別式,台上播映她的生平供親友追憶,除了家庭生活照外,出現一本本書封照——有你的書、我的書,當下很震撼,作者寫書、編輯編書,原以為只是各司其職的公事,然而我們的書,對她來說,是生命走到最終的成果展。

到我們這個年紀,差不多是要經歷父母年邁、陪病臨終的人子生命歷程了。我的母親長年獨居日本,今年年初時,我打了很多通電話給她,卻無人接聽。我有時在外頭開會,接她電話顯得急促或敷衍,口頭上說晚一點回電,實際上常忘了回,她便會以連續幾天不接電話或掛斷作為抗議;然而那次並不尋常,我連打了一星期都沒人接,也聯絡不上她的居家照護員。

我忐忑不安地跑了一趟她的居住地——日本大阪。公寓裡空無一人,問了房東才知道她住院了。到了病床前,一個瘦弱蒼白身軀,不久前才見過面,怎麼短短時間,她竟如此衰老了?即便護士告知我那是她,我還是再次對照病床上的名牌,才敢相信那真是我母親。

她乍醒那刻恍恍惚惚,還以為我是護士,用日文問:「怎麼拔掉氧氣罩了?」我則用台灣方言問她:「你安怎(án-tsuánn)啦?」(你怎麼樣了?)她愣了幾秒,錯愕在日本怎麼聽得到家鄉話?!一回神見是我,便抓著我的手哭了,叫起我幼時小名,「妹仔,阿彌陀佛,我沒死,你來了。」

母親已經九十二歲,因心臟衰竭與感染肺炎而住院,我曾不止一次心頭浮起這話,「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早就死掉了。」她超強的生命力,連醫生都佩服。

眼見她一天天康復,我也鬆了一口氣。然而我和母親是很不同的人,我守規矩、一板一眼;母親機靈、愛鑽漏洞,這是她在社會裡學到的生存之道。

住院期間,她開始對我開許願清單,「醫院的伙食太寡淡,你下次帶砂糖橘還有那個大大顆、青色的葡萄給我。」她是指飽滿噴汁、皮薄肉脆的晴王麝香葡萄(你那邊稱「陽光玫瑰」),我答應了她。

吃到了水果,她又說下次想吃滷肉,「要找台灣醬油來滷,那個五花肥肉,咬下化成油汁,香噴噴。」吃不到的永遠最好吃,她描述時眼神閃閃發亮,彷彿肉已經進到嘴裡,連我聽了都想吃了。

我背離了守規矩的那個我,每天帶給她不同驚喜,直到後來護士們板起臉,告誡我不能再違規,我才知道這給院方帶來很大困擾,羞愧不已。我狠下心來,不再迎合她,她發怒說:「什麼東西都不帶,那你來做什麼?!」

這話把我們拉回了之前的矛盾,從小,我與母親的關係一直不是太好,我的強項是文字,而她並不太識字。她知道自己生了一個聰明的孩子,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又執拗地希望母親懂我,於是加倍努力,展現自己。今年我出了新書,她翻了之後說:「你的書那麼貴,有人買嗎?」我與母親的關係,就總在努力與挫折的無限迴圈裡。

之後,她康復出院返家,我們早上都有喝咖啡習慣,我為她泡了咖啡——她慣用的UCC即溶咖啡粉、特級奶精與結晶糖,還有指定的黃金比例。而我喝淺焙的現磨手沖單品黑咖啡。

她突然說:「我想喝喝看你每天喝的那個咖啡。」

我心想,說不定透過食物,可以找到與母親的交集?我讓水柱緩慢地繞著咖啡粉而下,那不是眾人追捧的阿里山咖啡,而是魚池鄉的日月潭咖啡,那裡有豐沛的露水與霧氣,還是由曾得到日本咖啡烘焙錦標賽冠軍的近藤啓所烘焙,我因為跟當地人相熟,才得到這款非賣品的咖啡粉。

這兩年,母親心心念念想回台灣,然而身體孱弱,連步出公寓都難,更何況搭機。我告訴她,這不只喝咖啡,還喝得到家鄉味。

乾粉因吸飽水份而甦醒,一如初來乍到人世間的嬰孩的我。那粉末鼓脹而吐氣,像我雀躍興奮的心,滴落杯中的咖啡汁液,叮叮咚咚,是我想對母親說的話,我雖然不是你心中那個最聽話的孩子,但我是有心的。

我將剛沖好的熱咖啡端到她面前,她喝了一口,我默默等待回應,那一刻彷彿隔了一個世紀,她吐出:「不合我口味。」努力與挫折的迴圈又再度出現,我說:「沒關係,那放著就好,我來收拾。」我明白想要給愛,也要尊重對方接受或不接受。

母親在今年六月因心肌梗塞離世。寫給你這封信時,我正喝著她的配方UCC即溶咖啡,她晚年有輕微糖尿病,糖放得少,只用來為奶與咖啡搭橋,不凸顯自己,喝起來既厚重又滑順柔和,這結構像一位和藹可親的退休老董。

我在報社擔任美食線記者,接觸到精品咖啡豆後,除了工作,便不太喝加了人工香精、糖、商業豆的咖啡,然而這杯咖啡無可取代,因為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後滋味。

母親教我的最後一堂課不是死亡,而是學會柔軟,我一直期待母親理解我,而我卻不曾主動理解她,人的緣分有深有淺,母女亦然,我們不一定要有交集,但可以很靠近,喝著咖啡,我覺得自己又多靠近她一點點,這樣便好。

你提起父親生病之事,讓我想起與母親的回憶,願這封信能帶給在陪病中的你,一點點慰藉與溫暖。

祝好

靜宜

靜宜:

讀你的咖啡故事的時候,我正在京都一家小小的社區店裡喝咖啡。

這並不是一家著名咖啡店,只是因為離我住的紫野很近,跑步的時候無意間發現,推門而入,沖咖啡與喝咖啡的都是耄耋老人。我被那杯叫“紫式部”的咖啡名字吸引,喝過之後倒是覺得平平無奇,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後來我總是去那家店喝咖啡,大概以為喝過之後可以接一點女作家的文氣。

我來京都,是因為有一個小說的寫作計畫,這個計畫實際上去年就開始了,在《繁花》播出之後,多了很多和美食相關的工作。讀者們想起我,總是會想起美食或者民國老故事什麼的,內心深處是希望努力突破的,這樣的心情,我也曾經和芳瑜分享過,我不知道一個以“非虛構”讓讀者認識的作者,還有沒有可能進入虛構的領域,芳瑜對我說:“寫就好。”我永遠記得這三個字。但是很可惜,我的寫作計畫卻並不順利,在上海或者北京的時候,好像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來干擾,無法進入心流的狀態,所以我在京都租了一個小房子,想要過一種隱居的生活,躲避掉一切不必要,好好寫作。

結果發現也不大可能,因為我實在太貪玩了。

比如,我總是喜歡借著“尋找一點文氣”的藉口出去玩,前幾天,我去了一趟神戶,打著“采風”的旗號,畢竟,我的寫作榜樣張愛玲小姐在1955年10月13日,搭乘“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由香港赴美的時候,還專門在神戶下了船。

“我本來不想上岸的,後來想說不定將來又會需要寫日本作背景的小說或戲,我又那樣拘泥,沒親眼看見的,寫到就心虛,還是去看看。以前我看過一本很好的小說《菊子夫人》,法國人寫的,就是以神戶為背景”。——張愛玲

《菊子夫人》是法國作家皮埃爾·洛蒂的小說,著名的歌劇“蝴蝶夫人”就是參考這本小說創作。我因為張愛玲的這句話去看了這本小說,不得不說洛蒂的文字裡有那種很吸引我的氣質,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我們的車在漆黑的夜裡滾動,我們向車夫嚷著:‘阿雅古!阿雅古!’(快!快!)他們拼命跑著,發出輕輕的喘息,像一些興高采烈、快樂得不知所以的動物。”——我覺得張愛玲也會喜歡這樣的細節。

神戶確實是帶著一點異域風情的,十多年前我粗淺地領略過,那是一次浮光掠影一般的團隊旅行,好像神戶只待了大半日,跟著大部隊茫然地走,沒買什麼東西,當然吃了神戶牛肉,每個人都誇張地稱讚著牛肉,“真不愧是神戶牛啊”大概這樣說著,但心裡是有些許失望的,好幾年之後,我在松阪過年,終於有機會把心裡話說出來,神戶牛,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那時候我年輕還太輕了,不懂得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景色,是一種叫做“餘裕(よゆう)”的氛圍,這個詞是日語,翻譯成中文大概是:充裕從容。

神戶的空氣裡,就彌漫著這樣的氣氛。

我之前對於神戶的所有感受,都在村上春樹的小說裡。《挪威的森林》裡的小說人物都來自神戶,直子後來也歸隱到神戶的山中療養院。我那時候覺得好奇,為什麼是神戶?然後很快發現,原來出生於京都的村上春樹小時候就在神戶生活。

村上就讀的兵庫縣立神戶高校“位於神戶的山腳下”,自稱為“阪神間少年”的村上曾經說,神戶“那裡的安靜、悠閒,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氣氛。”

我堅信祖師奶奶也感受到了這種氛圍,所以她忽然一個人能幹起來——“一個人亂闖,我想迷了路可以叫的士,但是不知道怎麼忽然能幹起來,竟會坐了電車滿城跑,逛了一下午只花了美金幾角錢,還吃咖啡等等,真便宜到極點”。

可以坐電車滿城亂跑,這對於愛玲來說,確實是屬於能幹了。因為她天天乘黃包車去醫院、接連三個月仍不認識路,《天才夢》裡,她直言“在現實的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

可是神戶不需要認識路,只要知道大概方向就可以了,這是我在神戶一日的最大感想。祖師奶奶那時候就敏銳感覺到了神戶和咖啡的緣分,實在令人感佩。

神戶的咖啡確實天下第一,我非常熱愛御影ダンケ的黃油咖啡掛耳,大阪有一家分店,我每次沖進去,把所有掛耳都買光。但是要品嘗真正的DANKE咖啡,你一定要來神戶,像朝聖一樣地打開那扇黑色的大門,然後,看見那個白頭翁老頭在吧台裡,雙手捧著杯子,靜靜地看著咖啡粉膨脹。這個老爺爺,就是鼎鼎大名的御影DANKE喫茶店店長寺口孝雄。店裡的標誌性產品當然是黃油咖啡,這是他花了四年時間研發出來的——連我不那麼喜歡深烘的我,都完全上癮,喝起來像加了牛奶一樣順滑。

我之前看過一本叫《京都喫茶店》的書,裡面介紹過寺口孝雄老爺子的故事,寺口老爺爺很喜歡說話,據說他在60歲時曾經有點猶豫,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是不是以後應該謹慎一點,但看到臨終前躺床上卻還有很多話想說的母親時,他豁然開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畢竟“平時總是無拘無束暢所欲言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有話想說”。有著這樣性格的人發明的黃油咖啡,確實喝起來特別爽朗,是讓人快樂的咖啡。

從神戶回來之後,有些自責,但是是那種帶著一點快樂的餘韻,因為知道自己雖然沒有好好寫作,但已經沾染了一些鬆弛感,而只要這種鬆弛感還在,我想我還是可以寫出更好的文字。

很珍惜和你通信的機會,也非常開心在這個夏天,有這樣兩封信,讓我們彼此連接,在激蕩和變動已經成為常態的今天,我們還在做著這樣古典的事情,並且樂此不疲,難免會有點不可思議。不過,細想,在這個渴望即時回應、時常被資訊洪流裹挾的歲月裡,也是這兩封信的往返,為我們,也為讀到這裡的每一個人,圈出了一小片從容的“餘裕”之地。

原來有些事——比如靜心寫下一段文字,比如真誠地期待與聆聽——無論世界如何喧囂,它的價值,始終不變。

順祝

秋安

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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