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生活手帖社不太歡迎新人,心情有點失落,但後來發現話說得太早了。進入公司實際參與編輯的第一本雜誌──《生活手帖》二世紀第十八期──完成後,公司為我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歡迎會。
地點在新橋田村町一家名叫「王府」的餐廳。主廚戰美樸是《生活手帖》的老朋友,為「家常的中國菜」專欄撰寫文章。餐廳主打北京料理,其他細節就容我省略了。
歡迎會包下了餐廳的三樓。會場擺了許多大圓桌,我們新人坐在中央的一桌。社長大橋鎭子女士作為主辦者,與花森先生、總公司業務董事橫山啟一先生都跟我們同桌。至少在這一晚,我們享受到了如貴賓一般的禮遇。
我是個不太機靈的人,卻被安排坐在花森先生旁邊,那可以說是我最害怕的位置。入職至今已過了一個半月,我充分瞭解花森先生是個極度挑剔且囉嗦的人。雖然大家尊敬他,但都對他敬而遠之。
料理從前菜開始,接連上了許多道我根本沒吃過的山珍海味。這些料理可不是「家常的中國菜」,而是主廚戰美樸精心製作的宴席佳餚。但當時我緊張得沒有心情好好品嚐。
在這場歡迎會上,我又挨了花森先生兩次責罵。
第一次發生在「宮保明蝦」上桌時。這是一道將龍蝦切塊裹粉油炸後,再用蒜香濃郁、微甜帶辣的醬汁迅速翻煮而成的名菜。整隻龍蝦的頭尾都保留在盤上,視覺效果十分驚人。這道菜在王府餐廳屬於高價料理,和魚翅、北京烤鴨同級,絕不是我們在中餐廳隨口點的豬肝炒韭菜那樣的菜品。
大家應該知道,吃圓桌的中國菜,都是大家轉動轉盤把菜夾到自己的小盤子裡。起初每道菜都是花森先生最先動筷,然後依序轉到我面前,但這道龍蝦料理不知道為什麼卻從社長鎭子女士那裡開始轉。我們那桌的人原本動作十分溫文儒雅,即便我位居末座,份量也還足夠。唯獨這道龍蝦料理,每個人夾菜時都多了一股狠勁。轉到我左邊的人時,盤中只剩六塊。如果他稍微懂點分寸,就該只夾兩塊,留四塊讓我和花森先生各分兩塊。沒想到左邊這個笨蛋竟然夾走三塊,盤中剩下三塊。我怎麼樣也只能夾一塊,將剩下兩塊留給花森先生。就在這時……
「唐澤,不要當個失敗者!」
我嚇得差點滑下椅子。那是相當嚴厲的斥責,現場所有人的筷子和嘴都僵住了,但沒有人曉得發生什麼事。
「是……」
我的聲音微弱到連自己都聽不見。
「我啊,真想有一天能吃這個吃到飽、吃到膩。」花森先生自顧自地說道。
他的表情不再嚴肅,好整以暇地吃起了龍蝦。
「根據我的觀察,美味的食物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有麻糬般的彈力,以及自然又高雅的甜味。這道龍蝦正符合這兩點。吉兆的老闆也贊成我的看法。」
花森先生接著便高談闊論起了我已經聽過好幾次的美食理論。他口中的「吉兆老闆」,指的是著名高級日本料理店「吉兆」的店長,已故的湯木貞一先生。
我已經想不起來,當時我到底是帶著什麼表情聽著那些話、吃著那些東西。但我猜多半是臉上悶悶不樂,彷彿如鯁在喉吧。好不容易捱到甜點上桌,新人被要求逐一起身致謝。輪到我發言時,為了讓大家清楚看見我的臉,我背對著牆壁站了起來。沒想到就在這時,我又挨罵了。
「你已經討厭到連我的臉都不想看了?」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啊!隨你高興吧!
我決定無視他的發言,擺出一副「我才不會受到挑釁」的態度,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不過花森先生為什麼要這樣惡整我,彷彿將我當成殺父仇人?當時的我還太年輕,實在無法理解。
「可惡!你給我記住!」──假如我對他抱持的是這種單純的恨意,不管是他還是我,或許反而落得輕鬆。但我連這點也做不到。
「不要問為什麼!自己去想!」回想起來,我一直很重視花森安治說過的這句話。
我與花森先生打從一開始就搞壞了關係,照理來說接下來的相處一定會很緊張,當然也不可能再一起吃飯。然而事態發展卻完全相反。在同期進公司及其他年輕同事中,我可能反而是最常和花森先生一起外出吃飯的人。
平常日的晚餐,如同我在前文提過的,都是由值日生做飯,大家一起在研究室裡吃。但由於《生活手帖》是雙月刊,每次脫稿後,編輯大約有一個星期的空閒時間,這段時間大家會提早下班,也不會做晚飯。然而花森先生卻幾乎從不回家吃晚飯,下班後他會邀請單身的同事們一起上餐館吃飯。如果有社長鎭子女士同行,大多會選擇「王府」餐廳,因為離研究室近,而且氣氛比較不拘謹,主廚戰先生也很樂意為大家展現廚藝。只要被邀請同行,便能免費享受美食。
然而,每個人都想逃避這件事。平常工作已經夠緊繃了,好不容易工作告一段落,想要輕鬆一下,誰想和公司裡最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一起吃飯?因此每到晚飯時間,大家逃走的速度可是比什麼都快。
「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當花森先生這麼問的時候,還留在研究室的通常不到十個人,其中單身者更是寥寥無幾。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在其中。這種時候的反應和機靈,我確實遠遠不及其他人。
「唐澤,你會去吧?」
一旦被花森先生指名,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拒絕……
有一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竟然發了火。當時他也是想找人一起吃飯。
「被我邀吃飯,就要排除萬難跟著來!吃飯時可以問我任何事情,這麼難得的機會竟然不懂得珍惜!你去告訴那些人!」
他越說越激動,但當時大家早就走了,只剩我這個不夠機靈的人還留著,對著我發火也是白費力氣。
跟花森先生一起吃飯時,他從不談工作,話題裡也不會有政治或宗教,總是天南地北聊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不知為何聊到拉威爾的《波麗露》很好聽,他還和鎭子女士一起哼起了旋律。這一幕如今回想起來,特別令人懷念。可惜的是其他細節已印象模糊,只記得用餐氣氛特別悠閒,那種感覺彷彿滲入皮膚,令我至今難忘。
事實上我和他們一起用餐時,還肩負一個隱藏的使命,那就是一邊默默聽著他們談話,一邊負責把所有食物吃光。主廚戰先生怕我們沒吃飽,每道菜的份量都特別多,但花森先生自從發生心肌梗塞後就嚴格控制飲食,因此他雖然喜歡品嚐菜餚,但食量並不大。
「點這個來吃吃看好了。唐澤,我們沒吃完的就靠你了。」
常常我已經吃得很撐了,花森先生還像這樣追加點餐。鎭子女士本來食量就小,雖然當時我才二十多歲,正是食量最大的時候,但每次都得吃掉兩人份以上的食物,也不是件輕鬆的事。花森先生只要吃了喜歡的食物,心情就會特別好。
「唐澤,你真了不起,吃得真多啊!不過我要提醒你暫時別彎腰啊,免得食物逆流出來。」
當時師傅總是這樣稱讚我。但仔細想想,我根本就是垃圾桶的替代品吧……順帶一提,新編輯入職第一年或多或少都會變瘦。但唯獨我竟然胖了整整五公斤。這簡直是始料未及的職災!
(以上摘自《天才手藝人的編輯現場:花森安治與《生活手帖》的生活革命》,新經典文化出版)
文|唐澤平吉
譯|李彥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