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志出入現實與影像之間,拾掇美麗少年的餘光,洗認不為人知的弱勢族裔。陳俊志的影像提醒我們:「他們」──有別於主流的他者──的存在,不容否認,不許輕視。他記錄,我們觀看。這一回陳俊志葬回憶於書寫,談及影像與文字的分際,他以為二者自有其專業,影像紀錄是繁瑣的工程,而文字書寫則需要間不容髮的專心致志,像是奮泳的選手,不同的泳道需要不同的投入。書寫是回憶,影像是紀錄,二者並行不悖,又時而交合,前者如此次家族書寫與影像並陳的計畫,後者如《沿海岸線徵友》,是陳俊志摩娑文字與影像的一次高潮演出。
陳俊志自認在書寫上受到紀錄片影響,先累積了大量的素材與筆記,才再編織以敘事。寫作《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的第一輯「父別書」,對他而言,如同攝影機捕捉舊日時光,因為家族記憶已凝固在心,渾然天成,不會變異,也無從變造。但陳俊志初試寫作,自認在轉換敘事觀點上,仍有其困難,在《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中,陳俊志為此耗費了不少神思。
出櫃與否,對同志作家來說不只是隱私,也牽扯到同志在公眾之下如何表述自我。我們早已習於櫃外的陳俊志,卻少有人知情其歷程。陳俊志回憶九○年代他初拍紀錄片,奔走街頭時,其實正經歷書中所寫的「紐約大逃亡」。在書中,他藉著書寫,重溯家族史,也重新補足了自己的出櫃始末,呈顯的是過去不為人知的櫃中角落。如果櫃子已不可逆地緩緩推開,那麼,回頭粉刷早已斑駁的櫃(gay)身,既是補遺自我的生命史,也是增華同志文學的枝葉。
生長在同志資源匱乏的年代,男性內衣型錄、徵友廣告對陳俊志那一代人而言如大旱之雲霓,但陳俊志以為也正是如此激發了自己的想像力──既然沒有同志的聲音,那就自己製造音響,哪怕身在荒原臨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陳俊志說自己在認同上並無遭遇太大的困難,想來乃因自己是無家之人,因此書裡寫到同志的部分,輕快而少沉重,明亮中略陰翳。陳俊志回憶以前自己的同志文學啟蒙,白先勇不消說,王宣一的《少年之城》反倒成了意外的同志文學經驗,成為他最深刻的閱讀記憶。
寫完《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以後,陳俊志便埋首於相關紀錄片的製作,他還有許多話要說,關於家族,也關於同志,是影像,也是文字。在這座慾望難以飽和的城市,陳俊志的敘述慾望同樣無底,永不食傷。
◆原文刊載於《聯合文學》3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