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臭異男
身為一個異性戀男性(a.k.a. 臭異男),每每讀到批判力道強的女性主義作品,免不了會全身不由自主地爬滿尷尬癌。那像多刺的魚肉你每一口都要小心翼翼,跟隨文字在故事的巷弄之間提心吊膽地探索,深怕一不小心瞥見某個角落裡陰暗的背影,轉過身,臉孔竟然是熟悉的自己。
明明很難發自內心喜歡女性主義的論述,但又不得不承認那裡面描寫的性別差距真的存在。最直接的例子是書中描述的、每個人都非常熟悉的場景:生女孩一連串的安慰,女兒懂事女兒貼心女兒乖巧又戀家,生男孩就是堂而皇之一句,「喜獲麟兒」。光是因為性別本身就值得被恭喜,想想是多荒謬的一件事。沒有說出口的是:恭喜你產下帶有XY染色體的後代,恭喜你完成女人的本分,香火得以延續。
若更深入去探索,會發現傳宗接代在華人的社會文化裡,其實有著不可承受之重。例如祭祀。女人要透過結婚生子來進入家族系統,成為歷代「公媽」的一份子,才能享有後代的香火祭祀;否則女人將被放逐在祭祀系統之外(除了少數的姑娘廟),成為無祀的遊魂。整個以男性為核心的儀式需要女性來完成,女人惶惶終日,深怕自己盡不了「本分」,成為家族的罪人。
但明明生男生女和擲骰子比大小一樣,本質上都是機率問題(而且說到底,決定性別的可不是女人的肚子,而是男人的精子啊),有太多太多的女人在這樣的肉身博杯裡,把一生都博了進去。
生理心理皆為男性的我,有時會好奇著專屬於「另一邊」的祕密;如月經,如生產,如不同於男性的性欲,那些是我此生永遠無法觸及的神祕經驗。因為從未涉足對方的領地,去感受那裡的晨昏和風雨,我們常常忘了他們的存在,很容易就把自己所認定的一切套用在別人身上。偏偏,在這社會規則的議事場中,聲音最大的往往是我們這些陽剛的異性戀男性。女性或其他少數群體,被迫成為被定義、被規訓的對象。至少還有書寫,有閱讀,讓文字作為經驗的載具,把性別的那面牆稍稍鑿開一條縫。我們都知道以「你應該……」、「你不可以……」開頭的命令句並不會帶來真正的改變,但故事與經驗或許可以。
在吳曉樂的書裡,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哭,可以笑,也可以笑得像哭或哭得像笑;在哭和笑之間那些原本不被看見的經驗得以被傳遞,被同理,被釋放。然後,即使只有一點點,或許可以活得不再有刺,不再有恨。
異男觀點,阿布|
一九八六年生於台灣。著有散文集《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來自天堂的微光》;詩集《Deja vu 似曾相識》、《Jamais vu 似陌生感》、《此時此地Here and Now》。
聖母與孩童
吳曉樂此書的許多篇章敘寫了延續傳統社會而來的性別模板所產生的種種痛苦與不平,然而,不平之鳴歷來多有,創作者的視角卻也展現了有些新舊交纏的書寫效果。書中頗為全面地點出了女性於社會及家庭分工裡居處困境的種種怪象,有時讀來亦不免大快人心,其中談到的女性聖母病與男性的長不大現象,是頗為經典的隱喻象徵。
在〈聖母病再見〉裡,聖母的生存樣態是這樣的:「聖母的存在,是為了讓人崇拜和耍賴,不是為了相愛」,所以與聖母相對應的,總有一位長不大的丈夫,像個孩子,日常起居都得仰賴一位母親般的照護者,然而這位丈夫通常缺乏了正常小孩子所擁有的海綿般強大的學習力,於是在聖母消失後,他的生活可想而知將全面崩盤,或許解決的方法就只剩再找一位聖母,於是該篇結尾不禁有了:「莫讓一個人本來能輕緩向終章熟成,卻被你永恆封存於青澀的扉頁」,這般奉勸諸位聖母的警語。然而有趣的是,若參照幾篇描寫敘事者自身父親與弟弟等家庭裡的男性角色,敘事者在面對逃避退縮的父親、怨懟疏離的弟弟,通盤寫來語調卻偏向親暱與寬容,情節的推展與收束依靠的不是男性自身有所成長蛻變的具體細節,而是敘事者隨著年歲增長逐漸養備的自我省思與人情視角,給予了男性體諒與寬容,而能將其含納進來。之所以有此種差異,只因有愛,不忍苛責,於是父親與弟弟的形象不免沾染了些許舊式聖母的光暈,而略顯黯淡蒼白。
反觀全書最飽滿的塑造段落,莫過於〈她從海上來〉篇中,那位即使是為了自己的孩子,也不願放下正在閱讀的書本的母親形象:「我以為母親會放下書本,但她沒有,她把書本抓得更牢靠,彷彿那是一張船票,她乘上船,前往更豐饒的他方」。通過閱讀與字典教育的描述、敘事者對母親從敬仰到譴責而至相互諒解的轉變,敘事者終將母親做為一位渴慕知識的孩童與成人重新看待,自此有了積極的意義,連帶自身的來歷與去路亦明晰起來,這位因家境而失學的女性似乎在為讀者示範了人生選擇如此有限,但還有閱讀與知識的求取,能使自身豐盛成一個擁有自我樣貌的人,抵抗著孩童或成人或母性的框架,而能去到更遠的地方。
女性視角,楊莉敏|
一九八五年生,台中人,東海大學中文所畢業,現職文化行政。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散文集《世界是野獸的》。
《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吳曉樂,網路與書出版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作者吳曉樂以 21 篇散文,獻給 21 世紀的女兒與母親,還有每一個不合時宜的妳和你。
吳曉樂以細緻誠摯的眼光,由世紀之交女性的成長經歷、見聞感受出發,寫社會,寫家庭,也寫自己,藉二十一篇散文刻畫光亮後的暗影、暗中的微光,記下世界予我們的顛顛簸簸、坑坑疤疤,同時認認真真地提問:
那些很好很好的,可不可以不要呢?能否准允我們唱起新曲,走不同的路?能否容許我們,收拾起破碎的自我,選個心儀角落種下專屬的果樹,等它緩緩果熟蒂落,帶來只有自己能體會的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