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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讀書】讀駱以軍《明朝》:在人類的整體廢墟上拾荒,更自在對待「說故事」

by 朱嘉漢
《明朝》,駱以軍,鏡文學

明朝》的主軸設定像是電線與鋼骨外露的機械,說著故事的比例,與闡述設定的比例相當接近。換言之,這本小說與其在說故事,毋寧在於敘述關於這無盡的故事背後── 幾乎信手捻來歷史(尤其明代最為「變態」部分)、中國古典文學、中國藝術、個人私密經驗、他人的故事── 的總體機制。故事的生成系統甚至是某種訊息編碼那巨大的投影器取代了故事本身的位置

「明朝計畫」的設定,本身才是真正的故事。於是矛盾的,「明朝計畫」所吐出的故事(極其奢華的漫天噴灑),其密度與異質感,彷彿是相反的,吞食著故事。成為一個古怪的機器,拼命吞噬著自己吐出之物,或拼命吐出(或類似嘔吐)出自己吞食(幾近暴食)之物。

小說的某種核爆機制似乎在此間,同時暴漲又內縮,像是宇宙大爆炸與黑洞的引力崩塌同時產生。某種程度來說,小說看似有時有點矛盾、有漏洞或自溺想像的科幻知識,在文學的空間裡,以故事的吞吐,最終予人的印象,是世間最後的一個說故事者,埋葬自己的想像力。如明代不斷產出的瘋狂君主,如燒毀羅馬城的尼祿,在讀者還在困惑這些設定的宇宙如何可能時作者在自己的作品裡如此乾淨的創造文明的最高形式毀滅

是以,文明的最終形態,不是鼎盛輝煌的發展,而在於毀滅一瞬。文明的最終任務是葬送自己,留下的,徒有遺跡,是為紀念碑。

像極了創作的隱喻。或說,實際上,創作走到遠處當然未必是每個創作者想走以及能走的路),何處不是以隱喻與整個文明歷史甚至宇宙對弈與上帝擲骰子?寫作者的終極處,或許不在無中生有,不在憑空造物,不必開天闢地,發現新大陸或新的星球。實際上創作能做的也許是像在人類精神與物質的整體廢墟上包括尚未到來的拾荒,譬如《過於喧囂的孤獨》裡孤獨操作的壓縮機的老人,將一切曾經至美或至醜至善與至惡至高與至低全部收攏在無限小的東西晶片?),然後寄向遠方時間上無限未來與空間上無限遙遠之處

將一切發生的,想像在一個終結的點,濃縮成一本書,一個句子,一個字,一個字母(波赫士?)。「明朝」或許也是如此,不是重現一個朝代、一段歷史。而是在一切的文明覆滅卻也是最高發展之時,各國虛擲所有的資源,耗盡了想像力、語言與說故事的能量,打造一個個文明胚胎,濃縮在一個 AI 機器,擲往另一個星球上。

這「明朝」星球文明「重建/重啟」,其實相當弔詭。在於背後的心思與構想,似乎不像追求某種存活或延續,而是註定的,在一個即將毀滅前夕的人類逃亡、文明延續計畫中,不僅不學到教訓,甚至刻意挑選隱含著自毀機制的朝代。明朝,出現如此多幾乎像刻寫在基因裡的乖戾君王,黨爭、東廠、士大夫的無盡屈辱,當然還有最後的無可救藥的覆滅。作者不僅清楚,反倒更加執迷在之中最為變態、瘋狂、血腥的面向。彷彿,費了這麼多的心力,追求的,是在哪天,遠遠超過我們意識所及的,毀滅。

明朝》的高故事密度,調度私小說元素並混雜著歷史事件與人物(譬如「王恭廠爆炸」、「崇禎上吊」、錢謙益、徐文長,或是第三章裡精彩的調度)、虛構小說的情節與人物(譬如《金瓶梅》的西門慶,以及最後展開的將杜麗娘與復活計畫的描寫)的能力展現出更為成熟的技藝。可是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故事與人物,如同晚明失意文人寄情於壽山石的微小晶體,將巨大神聖的價值信仰,偷偷摸摸如暗號刻印在掌內大小的礦石,「將神佛菩薩縮小,握在手中把玩」那樣的心境執著書寫,所呈現出的心靈圖景,比起過往的作品,是更為獨語的。試想:若是這樣的作品,將故事的運轉拉到最大,直到作者本人也數度短路、失控、中斷,卻在本質上屬於獨語時,那本身多像是某種多重復刻?寫就小說這些猶如文人私密篆刻在礦石的「明朝計畫」的寫作本身,其實重複著相同的姿態。

獨語,我與我的 AI,投身於人類滅亡後,遙遠星球解壓重生的,那本身暗藏自毀機制的「明朝」。故事的吞吐,無序且脫序,在某種「屈辱」的關鍵字中,未必需要強烈的明顯連結的黏著在一起。「屈辱」,自然是文明的高度發展且註定崩毀中的動力。在屈辱之境書寫,譬如《金瓶梅》的書寫,或是晚明文人玩石的無奈,竟意外的美麗(而為這美麗動人,又產生某種歉疚與入迷)。《明朝》可以視作《西夏旅館》與《女兒》的第三部曲。進入了一種較無重力,漂浮、怠速的時光中,擅長隱喻的作者,到了這裡,也似乎放鬆了一些。不以隱喻去企圖書寫宇宙而是更任由漂浮讓想像力與感知混合反倒更精確地描述起「感覺」(全書稍微讓人皺眉的還是那些科學或偽科學的科幻設定描述)

明朝》的主題,在於「文明」。駱以軍在此全盤托出的人類文明,甚至宇宙想像,或許是這樣的:全人類歷史發生過的無數朝代與文明更迭,如同一個巨大實驗室的模型,那些失敗與瘋狂連同輝煌與美麗,全是某種數據。那麼,小說若是文明的隱喻(反之亦然)一切的瘋狂嘗試與失敗經典流傳的場景或永恆的人物變形或借屍還魂的故事胚胎可以遙想全體整個文學?毀滅之時會是另一個也許是真正的重新開始。或者我們可以樂觀些,在於想像這樣的毀滅,不過是宇宙裡,包括我們所在的文明,都是無數次的生成與死滅之一。「我說著故事」這件事,可以更為自在的認真以待。

可以在「我」面臨死滅(可以是很多種層次上的)時,不需帶有任何遺憾或任何個人情感的,在「魂飛魄散遠看著這張『仇英的美人圖』漂浮在那樣的宇宙座標,似笑非笑,娉娉裊裊、薄如經幡在風中搖擺,目送著他朝向無盡的黑飛去。」


 

《明朝》,駱以軍,鏡文學

《明朝》,駱以軍,鏡文學

明朝》,駱以軍,鏡文學
★駱以軍重構維度、跨次元的小說對話
★用時間交錯的形式「以史為鏡」,呈現文明抽離時間後的樣貌
★從牡丹亭到奧德賽,橫跨文明、科技與藝術的幽黯展演

小說家將時代全景注入AI機器人,於萬年後射出病闇之美:黨爭、青花瓷、牡丹亭、妓院、戲台、美婦、酒館……文士們攀上小說家記憶中永和巷弄長長的階梯,討論他早已核爆多次的心靈。那時,地球進入夢中之夢的延擱、打轉,如同長列火車車廂,而太陽系將被降維成畫。當AI機器人踏上漂流之途,他乍然回頭,看見了……


文|朱嘉漢
一九八三年生。台大人類學系學士,法國第五大學社會學碩士。離開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歷史與文明博士班後,曾於Bonheur,Bonne Heure茶沙龍擔任藝文沙龍策劃人,以及逗點學校:「夜讀巴塔耶」系列講座主講人。專長法國文學研究,評論與創作作品散見《印刻文學生活誌》、《聯合文學》、《週刊編集》、《文訊》等。長篇小說《禮物》獲國藝會創作獎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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