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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返校》是一以改编热门电玩嫁接类型片的台湾白色恐怖入门电影(确实不少人由此认识了这段历史),但若细究追问,将发现它更像多年以后大众对白色恐怖拥有基础知识与共识之后,一部批判反思、复杂化白色恐怖的电影。
故事很简单。戒严时代中学校园,女学生爱恋男老师、妒忌女老师,暗中向教官(党国化身与戒严象征)告密二位老师私下偷偷组织读书会,以便拆散鸳鸯、独占情郎。谁知读书会成员不是枪决就是刑求到死。内疚至极,她自缢悔罪。
但叙事十分复杂。《返校》和《超级大国民》皆有「梦的叙事框架」。后者始自政治犯老前辈梦见马场町枪决而惊醒,结束在他从六张犁上坟返家后的沉睡。前者则是警总刑求的昏厥与苏醒之间的一场「恶梦」。白色恐怖是一场恶梦吗?过度「非人」以致我们必须把它视为恶梦?但把史实与现实看作恶梦,暗示了我们迄今仍未醒来?
《返校》里「梦的叙事」甚至有两层、两位叙事者:一是(主动的)「告密者」女学生,另一是「招供者」男学生(被动或被迫的告密者);他在刑求昏迷里梦见她从眠寐里醒转、但醒转至恶梦。男学生最后活了下来,成为说故事的人(男性总掌握了叙事权)、唤醒历史记忆之人──但他可能是「不可靠(信)的叙事者」,她与读书会以及整部电影皆属他的版本;观众如同翻读一册警总归档的自白。因此,除了「国家杀人」,白色恐怖的政治、历史、伦理、责任,皆因套层叙事而复杂起来。此外,叙事以意识流往返过去与现在、每次往返都是复访(每次都是第二次)、每次复访皆有新的线索(重复与差异)──正是白色恐怖在当今台湾被感知、被认识的形式。这些都呼应了《好男好女》(1995)针对叙事的后设诘问。
既然也有「好男好女」那就难逃「革命与恋爱」。琼瑶式师生恋(戒严年代「去政治化」装置),没事往往反而有事。
漆黑防空洞关键一幕,女老师立于男老师遗照前一如捧丈夫遗照的遗孀揭穿斥责小三:妳是告密者。灯盏摇晃明灭,既像警总讯问室、也像希区考克《惊魂记》结尾地下室──恰好,读书会办在学校顶楼向阳储藏室。如此上下空间配置符合《惊魂记》里「超我 vs.本我」的潜意识建筑。故师生恋必有不伦:雨夜有事,素描水仙即是描绘女体;为义割席,然后「祸水论」与「杀淫妇」──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该死的茱丽叶》(2010)、直到《返校》(2019)。刺探白色恐怖里必然争议纷纭的「性与政治」,《返校》超前了时代。
还有,尖锐声讨加害者,也隐密究责身兼共犯的受害者。「鬼差」头戴教官制帽、肩披死神斗篷,脸孔是一面镜子──这形象来自玛雅黛伦的实验片《午后之网》(Meshes of the Afternoon,1943),也是一部「梦魇回圈」电影,女主角结局亦是死亡。当读书会成员被攫捕,受害者在鬼差脸上看见自己──「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小警总」,「你我皆是共犯」。
文|陈平浩
桃园台湾人,影评人兼环岛巡回辩士放映师
照片来源|影一制作所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