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文風鼎盛，孕育出許多享譽國際的巨擘，其中包括五位諾貝爾文學獎桂冠。不過，提到西班牙當代最具特色的後設作家，非恩瑞克．維拉－馬塔斯莫屬。
維拉－馬塔斯的作品體裁相當多元，有小說、傳記、短篇故事及混合體，尤其善於融合各種體裁，在敘述故事的同時，也反思創作的意義；他打破小說、隨筆、傳記、日記、編年史等之間的藩籬，並展開與傳統文學的對話，甚至在不少作品中融合筆記、信件、索引或卡片等形式，耙梳出自己的獨特風格而聞名於世界文壇。
一九四八年，維拉－馬塔斯出生於西班牙巴塞隆納，大學攻讀法律與新聞，之後以寫專欄及影評為生。一九七四至一九七六年間，他因獲得一筆創作獎學金，而旅居巴黎找尋寫作靈感。法國著名作家瑪格麗特．莒哈絲將自己住所的小閣樓借給他住。彼時，對各國知識份子而言，巴黎不僅是花都，也是名副其實的「文學之都」。在巴黎，他過著波西米亞式的生活，大量閱讀，勤於寫作，偶爾擔任電影剪輯師，藉巴黎藝文界活動與各國作家交流，意圖汲取各種文學養分。對他的人生及創作而言，巴黎經歷是轉捩點，堪稱一段傳奇，淬鍊出個人的寫作風格。
在先鋒派的洗禮之下，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及新小說（Nouveau roman）等，豐富了維拉－馬塔斯那彷彿遊戲般的敘事結構；此外，阿根廷作家胡利奧．科塔薩爾對他影響深鉅，他從科塔薩爾的《跳房子》（1963）學到如何打破小說的線性結構及閱讀順序：並列不同體裁、把玩文字遊戲、遊走實虛之間⋯⋯諸多手法約略窺見科塔薩爾的精神。
就在巴黎那間小閣樓裡，維拉－馬塔斯埋首創作《博學女殺手》（La asesina ilustrada，1977），這部短篇小說充滿實驗性，流露出耕耘後設文學的濃烈興趣。小說標題蘊藏雙重意義，「博學」與「女殺手」形成鮮明對比，值得翫味。「女殺手」係為一位虛構的女作家，其不當的文學作品則足以扼殺讀者——亦即，文字（文學）具有改變、動搖、顛覆與殺戮等力量。這部小說開啟了維拉－馬塔斯的後設文學風格，充滿戲謔、諷刺、矛盾與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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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ís no se acaba nunca
Debolsillo（2014.03）
爾後，維拉－馬塔斯不斷以一種嘲弄方式，在作品裡描寫那段巴黎歲月，形成自傳與虛構交融的典型風格。在這類自傳體小說裡，他常以「恩瑞克．維拉－馬塔斯」或帶有他個人特質的角色為敘述者，似乎藉玩弄自己身分來經營非傳統自傳，拉近虛實之間的隔閡。《巴黎永無止境》（París no se acaba nunca，2003）即為一部自傳體諷刺小說，流瀉出幽默的批判色彩風格，清晰重現了當年在巴黎的青春歲月，小說標題令人聯想到海明威的回憶錄《流動的饗宴》（1964），呼應海明威的名言：「巴黎乃流動的盛宴」；不過，維拉－馬塔斯卻沒有海明威那種浪漫主義，反而凸顯他個人更具神祕氛圍的獨特視角。《巴黎永無止境》如此描述：
在巴黎的第一個冬天，住在瑪格麗特．莒哈絲的閣樓。我身穿風衣，裹著圍巾，佯裝成嚴謹作家。散步時，腋下夾著一本海明威的作品，因為我讀過他的生平，而他就是這麼做。我經常駐足在咖啡館前，期望有人注意到我那憂鬱的文藝氣息。其實，我冷得發抖，身無分文，無法進去喝杯咖啡。（作者自譯）
除了反諷、戲謔及詼諧色彩之外，維拉－馬塔斯的筆鋒時而釋出憂鬱、孤寂、挫敗、自我否定等情緒，並常自我指涉。因此，他慣於以那些陷入社會邊緣的作家為主人翁，將主人翁形容為怪客，而每一則敘事猶如旅程，也宛若生命探索。例如：在《巴特比與同伴》（Bartleby y compañía，2000）裡，以散文小說形式，探討那些決定放棄寫作的作家；又如在《帕薩文托醫生》（Doctor Pasavento，2005）裡，融合了偵探小說、哲學散文和虛構自傳等元素。
維拉－馬塔斯的作品充滿互文性，本文不時引用其他作家、作品、軼事，卡夫卡、波赫士、薩繆爾．貝克特、 馬丁．瓦爾澤、博拉紐、喬治．佩雷克等作家反覆出現在他的作品，無論是真實人物或虛構角色，人物建構皆十分鮮明，並與傳統文學中的人物互動。有趣的是，維拉－馬塔斯自己也多次被西班牙、義大利、法國等國作家寫入作品中，成為文學人物，安娜．塞爾（Anne Serre，1960－）的《與維拉－馬塔斯同遊》（Voyage avec Vila－Matas，2017）即為最佳一例。
在恩瑞克．維拉－馬塔斯的耕耘下，二十世紀先鋒派文學運動遞嬗成虛實界線模糊、敘事難以預測的當代文學風格：換言之，恩瑞克．維拉－馬塔斯儼然是位沉浸於鏡子迷宮的文學大師，將文學昇華為鏡子遊戲，從中不斷反射出逾四十部作品，其中多部被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榮獲西班牙、法國、義大利、智利等國多項文學獎，如此獨特的作家值得探究。
撰文｜陳小雀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文哲學院拉丁美洲研究博士，專研拉丁美洲歷史、文化及文學。曾任淡江大學拉丁美洲研究所所長，現為淡江大學國際事務副校長、全球政治經濟學系教授。著有《魔幻古巴》、《魔幻拉美：動盪中的華麗身影》、《魔幻拉美：平凡中的絢麗生命》。
圖像提供｜Boston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