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剛出版最新詩集的煮雪的人已經到場;明明還有十五分鐘才要開始,鍾佳播也提前出席。我們一起瀏覽別緻的菜單:有太宰治、夏目漱石……等等以文人雅士定名的創意飲品。忘記是誰先提議,要不要直接用菜單內的飲品,來玩快問快答第一題呢?他們說這也太作弊了吧。我想也是,用既有的東西約束自己,這件事一點也不有趣。
煮雪的人
詩人、作家。一九九一年生於台北市。日本法政大學文學碩士。詩集曾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詩作〈月球博物館〉被選入美國拱門任務基金會「方舟月球藝術典藏」計畫,二〇二四年二月經由奧德修斯號送上月球保存,為目前已知最早登陸月球的華文新詩。今年八月出版第三本詩集《重返月球博物館》。
鍾佳播
喜歡諜諜不休地在網路上發表淺見的人,意外的在YouTube蠻受歡迎的人,喜歡喝酒,但總是在隔天後悔不已,有一個叫做「反正我很閒」的頻道,目前二〇二五年似乎還沒搞砸,希望就這樣保持下去。雖然很愛碎唸但不擅長自我介紹,夢想是有天成就不錯,可以再也不需要向人自我介紹。
Soulmate POP QUIZ ↘
Q 請用一種飲料來形容對彼此的第一印象。

煮雪的人:柚子鹽氣泡水。他今天穿得很夏日。
鍾佳播:抹茶!
Q 覺得人生中一定要破台一次的遊戲是?

鍾佳播:《2077》!

煮雪的人:《薩爾達傳說時之笛》。
Q 請分享一位近期最喜歡的創作者。

煮雪的人:緩緩樂團,最近改編了零雨老師的詩〈缺口—寄W〉。
鍾佳播:想來想去⋯⋯近期最喜歡的創作者還是我自己 ^____^
Q 若能交換彼此靈魂的一部分,最想擁有對方哪一項能力或特質?

煮雪的人:主動觀察別人的熱情。我完全沒有、或說失去這個能力了。
鍾佳播:我嘴很碎,控制不了自己。想換煮雪清晰的論述能力!
採訪前,我有一個頗大的疑問:一位當代的年輕詩人,會在什麼情境中愛上YouTube頻道「反正我很閒」?是朋友推薦,還是演算法的禮物?「二〇二〇年不是有木村花實境秀的悲劇嗎?我跟朋友討論到後面,他忽然傳來『七宗罪|傲慢』這部片。看著看著,我就發現這頻道也太厲害了!他們不是單純在搞笑,而是非常認真討論網路帶來的影響。」煮雪的人說:「而且他們還會自己搞IP,我最喜歡機械戰警阿忠!多數IP只有一集,不會繼續往下拍,這反而是頻道的魅力之一。」
鍾佳播靦腆,聽到這裡忽然開朗地笑了,像藏好的彩蛋終於被挖到。最聰明的或許從來不是創造一個被共鳴的角色,而是選擇將他停在最美好的時刻。他回憶起另一個他們拍過的英雄角色惡魔貓男:「剛提出來時,根本沒人知道這四個字在幹嘛,因為毫無意義,所以才這麼好笑。我喊了一年才終於讓這個角色被拍出來。」
相比鍾佳播因為搞笑影片為人所知,煮雪的人多是藉由詩人的身分被認識。「對我而言,『詩人』就只是其中一面的我。因為其實我們這些『詩人』也是會發搞笑迷因的啊!」面對這個身分,幽默感就是他「人民的法槌」,他不認為詩人的形象必須被典型化,更不認為這樣算在經營人設,這只是屬於他的生活法:將自己的一部分延伸到雲端。如同煮雪的人自陳,若未來意識能夠上傳到雲端,「我會毫不猶豫地同意,屆時我還有機會選擇自己在虛擬世界長什麼樣子。」
或許很多觀眾會疑惑,那麼,鍾佳播會在乎網路人設嗎?出乎意料地,他說:「我只是在『認真』工作呦。」回答的時候,彷彿也正進入某種「工作之呼吸」,神情專注。在「反正我很閒」頻道的一百五十支影片中,鍾佳播神形百變,駕馭各式角色(他們多數沒有名字),問他有沒有覺得進入哪個角色最難?他說沒有——我突然想起他演的這些角色,大都也都極為相信自己的「邏輯」,一種帶有荒唐的真誠。
於是我們試著討論真誠與創作的關係。「怎麼可能有人做創作不真誠的啦!」鍾佳播秒答。我試著從中辯解:也有人會去寫自己根本不認同的東西,完成作品、引誘讀者錯判,本身會讓某些人感到快樂。煮雪的人接著說:「那或許只是因為大家對『真誠』的定義不一樣?」鍾佳播思考了一下,下了結論:因為真誠跟認真很容易綁在一起。人一旦認真,就很難不真誠——除非他製作這個作品的時候,超級游刃有餘,能糊弄所有的觀眾,但那樣的人畢竟還是少數。

所以,去創作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真的是有可能的嗎?他們一致覺得,這種事情遲早會被揭穿,不是長久之道,只要有讀者/觀眾持續追問:「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總會有一天「煏空(piak-khang)」。
而以真誠起家的鍾佳播,在前陣子的專訪中忽然提到不再像以前那樣想隨便裝酷、為反而反,想找到一個更貼合自己的,新的酷法。創作者或許多少都在追求某種「酷」的奧義。那此時此刻,他找到這個新的酷法了嗎?「現在稍微可以回答了喔。我覺得我正處於一個,知道已經進入『見山不是山』的狀態⋯⋯這讓我有舒服一點,因為起碼知道自己不是處在『見山是山』的迷惘中。」
那對煮雪的人來說,當寫作者最酷的事情是什麼?「持續接收新知。」他答得很快,顯然已經反芻很久:「我覺得創作者都要做到這件事。前陣子跟零雨老師聊天,他已經七十幾歲了,還是會去聽現在最新的流行音樂,甚至聽得比我們還多!能跟我們討論說誰的詞寫得怎樣。這真的很酷。你不必非得迎合,但你要嘗試理解,不能先天性的抗拒。」
這種心態,演不來,話題又隱隱兜回真誠。譬如某些官員從不關心年輕人議題,為了獲得選票,亂用流行梗,偽裝自己與年輕人很近。這就太假,讓人啼笑皆非,容易識破。酷與真誠竟然能夠互通有無,創作者的觀點決定了他們最終的聲音,也決定了他們「如何酷」、「怎麼酷」——原來答案不假外求,自我的生活中也能辦到。無論寫作,或是拍片。
採訪接近尾聲,赫然發現在場的兩位都不是從傳統獎項與鎂光燈下出道的創作者,我靈機一動,問:「如果有人寫作、拍片一直得不了獎,來跟你們尋求建議,你們會怎麼回?」來自不同領域的創作者,給出了相同的答案:先想想自己為何開始創作,就不至於恨回整個世界。
他們專心致志,對自己的作品認真而純粹,只接他們有興趣的案子。這讓我不禁好奇,近期做過最快樂,最有成就感的一個案子是什麼?鍾佳播颯爽回答:「我最近有在接電影編劇!我是真的很開心,這跟短片完全是不同東西,但做起來滿快樂的。」煮雪的人笑說:「前陣子越洋採訪日本作家平野啟一郎,事前我做超多功課,好險回響很好!」
採訪結束,開始拍攝,他們有時踩在前後台階上,有時長椅對望,傍晚的光影與車流中,初見的二人頗具默契。或許,所有創作者都有類似的堅持,偶爾會被誤解為同一類人,但其實透過這些原則,大家都能各自長成完全不同的,酷酷的模樣。
採訪撰文|趙鴻祐
一九九四年生,新北人,東海中文所碩士,現職行銷企畫。著有短篇小說集《烏鴉與猛獁》(時報)。
攝影|Ogawa Lyu
場地協力|Bar Yoshi 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