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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文學之旅|同志柯波帝與酷兒荷莉

by 陳穎

《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是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自從赫本穿著那襲經典的紀梵希(Givenchy)黑色小洋裝,以駐足在第五大道的第凡內旗艦店前吃丹麥麵包、喝咖啡,為新的一天拉開序幕,也為由布萊克.愛德華(Blake Edwards)所執導的電影改編拉開序幕,赫本就成為了《第凡內早餐》的代名詞──儘管小說原著的作者楚門.柯波帝(Truman Capote)討厭赫本。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才是他心目中的荷莉.葛萊特利(Holly Golightly)。

瑪麗蓮.夢露才是柯波帝心目中的荷莉.葛萊特利。圖/維基共享

當然,電影的成功──票房佳、影評讚,更獲第三十四屆奧斯卡金像獎提名五獎,最終憑〈月河〉(Moonlight)一曲連取最佳原創音樂獎和最佳原創歌曲獎──說明了觀眾並不如柯波帝般討厭赫本。荷莉一角沒能使赫本繼一九五三年的《羅馬假期》(Roman Holiday)後二度封后,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荷莉塑造了赫本,不只豐富了她的銀幕形象,也豐富了她延伸至銀幕外的明星形象。柯波帝筆下的荷莉不像赫本,更像夢露;連赫本自己都承認,內向的她要演活交際花荷莉談何容易(註1)。荷莉是交際花,她穿梭於聲色犬馬的社交場合,卻獨個兒住在曼哈頓上東城的紅磚公寓;她周旋於上了年紀的有錢男人之間,男人的錢買得到她的陪伴,卻買不到她的愛情。柯波帝筆下的荷莉是自由的,至少在城市裡,她是自由的。她不再受昔日在德州過的苦日子所纏,改掉口音、穿上新衣,「荷莉.葛萊特利」就這樣被打造出來。荷莉是「假貨」,更是「貨真價實」的「假貨」(a “real” phony),但正因為她「假」,所以她自由。荷莉的自由不在於不必靠男人,無業的她必須靠男人,並以嫁給其中之一為目標,但荷莉的自由在於以她一手打造出來的「假」玩弄男人於股掌。正因為她「假」,「貨真價實」地假,她才沒有什麼「真身」給男人觸摸和套牢。

又假又自由的荷莉對六〇年代的好萊塢而言,還是太前衛了些,儘管電影改編已將時間設定從原著小說的一九四三年代推遲了二十年左右。然而,時間設定不是最大的改編,最大的改編在於荷莉的「假」必須被愛情的「真」所收編,荷莉的「自由」也必須被「真愛」所束縛。於是,原本沒有名字、只是鄰居,甚至性向不明的敘事者變成了保羅和戀人。電影末段,保羅愛上荷莉後,便拒絕荷莉再拿她弟弟弗雷的名字亂喊他,因為他要用真實身分「保羅」去愛她。保羅的「真」收編了荷莉的「假」,而保羅和荷莉的「真愛」也收編了原本不怎樣異性戀的《第凡內早餐》。

影評人尼爾.蓋布勒(Neal Gabler)曾說,除非跟柯波帝一樣是男同志,否則是不可能創造出像荷莉那樣亮眼的女主角的;異性戀的男人想不出這樣的女人來,說不定連女人也想不出這樣的女人來(註2)。與男人談戀愛的荷莉理應是個異性戀的女人,卻是個由男同志所創造出來的異女,柯波帝在書寫上實現了跨性別和跨性向,荷莉乃至於把荷莉說給我們聽的敘事者「弗雷」都不見得能被男人、女人、異性戀、同性戀等標籤所界定。大概因為柯波帝是男同志,而弗雷是小說裡的「我」,因此,弗雷被讀成了柯波帝的投射,即弗雷也是男同志(註3)。但荷莉又何嘗不是柯波帝的投射?一九六六年,柯波帝在廣場飯店(Plaza Hotel)為《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的發行人凱瑟琳.葛蘭姆(Katharine Graham)──對,就是《郵報:密戰》(The Post)裡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演的那位──辦了一場堪稱「世紀舞會」的化妝舞會(註4)。你簡直可以想像,荷莉在其中如花蝴蝶般飛來舞去的倩影,這絕對是荷莉會現身的社交場合。因此,也有人說荷莉是酷兒(queer,註5)──畢竟她只跟男人談戀愛,稱不上女同志,更不可能是男同志(若她的身分認同為男人,則另作別論)。假如以酷兒作為一個比男同志或女同志更含糊卻廣泛的類別,將柯波帝和荷莉納入其中,那麼,柯波帝和荷莉作為酷兒的共通點便不在於與同性談戀愛,而是在於各自都以有違異性戀常規(heteronormativity)的方式生活。柯波帝投射於荷莉身上,並透過荷莉所展現的酷兒性(queerness)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不愛情、不婚姻、不家庭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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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年代的美國對愛情、婚姻與家庭的想像還是挺保守的,這解釋了為何《第凡內早餐》只能以浪漫喜劇的樣式登上大銀幕。但明明誰都知道柯波帝是男同志,他卻沒有把《第凡內早餐》寫成繼《別的聲音,別的房間》(Other Voices, Other Rooms,註6)後的另一部同志小說。要是他那麼做,《第凡內早餐》大概就不會被派拉蒙影業(Paramount Pictures)看上並拍成電影,又或者,至少不會在一九六一年就拍。但柯波帝選擇了荷莉──沒有真身的荷莉,配上沒有名字的弗雷,他們之間似乎有愛情,又似乎沒有。電影改編越是要消除這個「沒有」,反而越使「沒有」為「有」。最終,觀眾看在眼裡的是該年代在性與性別上的保守與前衛之爭,尚未有解,便以「沒有」的形式被呈現。姑且說《第凡內早餐》是一部酷兒小說,那便是在於柯波帝寫在其中、並堅持到底的「沒有」。

《第凡內早餐》初版封面。圖/維基共享

  1. Archer, Eugene. “With A Little Bit Of Luck And Plenty Of Talent,” The New York Times, 1 Nov. 1964.
  2. “Capote never liked Hepburn in iconic role.” Associated Press, 21 Nov. 2008.
  3. Pugh, Tison. “Capote’s Breakfast at Tiffany’s.” The Explicator, vol. 61, no.1, 2002, pp. 51-53.
  4. Davis, Deborah. Party of the Century: The Fabulous Story of Truman Capote and His Black and White Ball. Wiley, 2007.
  5. 同註三。
  6. 《別的聲音,別的房間》是柯波帝的首部小說,以半自傳體寫成,於一九四八年出版。

◆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第402期。


陳穎
本名陳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美文學博士生,另身兼講師、譯者及影評人等。多重身分有利於穿梭學院內外從事性別與電影研究,譯有《中國剩女:性別歧視與財富分配不均的權力遊戲》、《倫敦的生與死:一部關於移民者的大城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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