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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欲言】蕭詒徽:公車與撲克牌

by 蕭詒徽

1.

公車經過行天宮的時候,我會在心裡說「關公好!」經過長春四面佛的時候,我會在心裡說「四面佛好!我沒有要許願、不要討厭我。」

不再進行任何形式的占卜,是二〇一七年下的決定。而 Yu 是這樣對 W 說的:「像雜誌上刊登的簡單星座運勢,因為不是一對一的關係,占卜師為他人命運所擔負的責任也很輕。」但如果你在松江路或信義路的公車站牌看見我,你會發現我前一秒盎然地看著電子佈告裡播放的廣告,下一秒像有誰走光了一樣低眉斂容地轉身。因為唐老師出現了。後來,我連那樣三十秒的運勢都要自己勿聽勿視了,導致在城市裡無處不迴避唐老師的窘境,超商裡,站牌上,唐老師事業拓展得越大,我猛地轉身的頻率就越高,還以為自己在練舞。

 

2.

小時候一定都和家裡的書架有時差的,因為書架一開始都是大人的。我的時差,是一本四十年前出版的《撲克牌占卜》,以及九〇年代消逝前的《星座超級行銷學》。

十歲的我看《星座超級行銷學》,不過就是看看同星座名人有誰的那個欄目。劉德凱和我同一個星座。書中舉的一個故事是他和劉雪華愛情近十年,分手時沒給出正經理由,就只說她抽菸喝酒,生活習慣不合。書裡說「那就是處女座男人」讓我心虛了好一陣子。

後來不看《星座超級行銷學》,因為媽有天告訴我,這本書的作者已經死了,自殺,似乎是情傷。「報紙上說,她的書不準,準的話她怎麼沒算到自己會這樣。」媽說。

從那之後我改看《撲克牌占卜》。撲克牌占卜的第一步,是要準備一副撲克牌,它必須不能被玩過,並且要放在一個重要而不被打擾的位置;開始占卜之後,最好永遠使用同一副牌,它才能慢慢地了解你,告訴你正確的事。

被你尊敬的東西會成為你的神。這是《撲克牌占卜》教我的事。

二〇一七年,工作狀態極糟,我沉迷於在通勤公車上點開線上塔羅,把所有決定的責任推卸給它。不管做什麼事,都拿出手機來按按鈕。也是那時候搬到松江路,開始會拿著紹興酒到行天宮偷偷和關公喝(不能被警衛看見),或者走到四面佛面前(四個面前),說「請讓這個錯誤消失吧,我給祢多少花與錢好不好。」

原來,一個人在逃避的時候,會尊敬非常多東西。

今年中收到小風邀約,為一副能拿來占卜的牌卡撰寫牌面文字,我想到了星座專家的死、老家裡那副從來沒有做其他用途的撲克牌、依然沒有完成的暗戀、失敗的談判,以及跪在佛面前的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只是一個聲音在二〇一七年的冬天在腦中說:「你真的那麼喜歡逃走嗎?」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不做任何占卜了,因為我想要尊敬我自己。

3.

我希望我所寫的卡片,能讓使用的人意識到,被你尊敬的東西就是你的神,包括你自己。

第一輪交稿,我採用接近冷讀的寫作策略,將指令藏在吻合的特定情況中,將問句以不特定多數為對象。

初稿被退回,原因是在聯合文學雜誌內部試玩的過程中,多數人都期待得到明確的答案。

已經快五年連唐老師講話的聲音都不聽的我,無法理解這樣的心情。是因為想要照著什麼東西來做嗎?是因為,沒有辦法告訴別人嗎?

不再占卜的二〇一八年,我在書店看到一套有趣的書。名為《解答之書》的那本書概念是這樣的:每一頁都是一句指令,使用時在心裡默想問題,然後隨機翻到某頁,那一頁的指令就是啟示。或許因為賣得不錯,隨後書店又出現《愛的解答之書》。

因為我已經不再占卜,所以拿起這本書時,我像讀詩集一樣從第一頁讀它,然後在第十四頁的時候就闔上——作為一本書,它在文字層面沒有任何美學上的表現、徹徹底底是一本工具書啊。

但那個形式還是在我心中留下,總覺得如果是一本用法相同卻把句子寫得很好的詩集,一定很棒吧。

第二輪交稿,我決定實踐這個想法。

4.

試玩那天,我被允許可以和卡片交流三次:心裡想著問題,然後翻牌,感受牌是否明白你的詢問,如果沒有,再繼續翻。

我在心裡對牌說:「呃好的其實我接下來要問你的這些事我心裡都已經做好決定了但也滿想聽聽看你是怎麼想的就當作在聊天好了不要討厭我。」

結果,我第一張抽到了自己寫的牌。

欸,嘲諷我來著啊你這傢伙?

5.

為了培養感情,試玩時有一段時間,給我和牌在房間裡獨處。

我在心裡對牌說:好,那我接下來要把你當成詩集讀囉。

一張一張從頭讀完,把寫得好和寫得不好的句子分開。我發現那些寫得好的句子多半也能夠說服我。不,應該反過來說,因為那些牌對事物的理解能夠說服我,所以我覺得它們寫得好。

其實,不再占卜的我也並未真正完全靠自己存活於世,只不過是決定捫心判斷什麼是能夠說服我的事物,值得我尊敬的事物,並只在感受到美麗的瞬間下決定罷了。

覺得哪張寫得好那張不好,這種事當然不能被人知道,所以讀完之後立刻充份洗牌。洗著洗著,覺得手掌裡就是生活中會碰到的事物的混合,有好有壞,順序錯亂。我們活著,是因為我們不可能相信全部。

6.

為什麼要相信,夏宇已經寫過了:

牌不準他說我怎麼知道它說的是真的/你是不知道我說我也無法讓你知道/那你為什麼相信它/就在我把牌翻開的那一秒鐘我說開天闢地以來所有的因果關係都暗中自行推算加減了一翻/少來宇宙那一套他說/如果宇宙不是這樣一套我們就不會坐在這裏玩牌我說

為什麼最好不要相信,鄭聖勳已經寫過了:

惶然的不知道怎麼辦/便狂信於每一件事情背後都偷偷蘊藏著的世界真理/如果這一回游到泳池邊是用左手碰到牆/你就愛我/如果在五分鐘以內有四個人走進蒸汽室/你就愛我

7.

我依舊傾向這是一次詩的嘗試。相信一定有人和我一樣避免自己質疑機率,但邀請文學作者來做這件事而不是找靈學大師來做這件事是有原因的。

文學常常焦慮自己如何介入生活,我也是。最近開始研究駕訓班,大抵是發現會開車的用處是比會寫稿還來得多吧。六月開始下班後把有下載社群 APP 的那隻手機留在公司,公車走在松江路的時候變得無事可做。我尊敬公車司機用自己的專注換得一車乘客思考自由的這回事,忽然對占卜這件事也無甚有恨了。搭公車的時候很幸福,因為不用想。但要去什麼地方,是一開始就決定的吧。

我想像這副牌是一輛五個作者駕駛的公車。歡迎乘坐移動,但不要問我要在哪一站下車,我不占卜,我是寫東西的。我尊敬我寫出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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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蕭詒徽 iifays.com
生於 1991。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 ─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晦澀的蘋果 VOL.1》、《蘇菲旋轉》(合著)、《鼻音少女賈桂琳》。網誌:輕易的蝴蝶。

攝影|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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