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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ゲゲゲの鬼太郎 妖怪100物語」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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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於以文字精準丈量世界的作家陳柏煜,今年出版散文集與評論、訪談文章集《科學家》一書,在「蓋玻片」與「載玻片」之間,冷冽而微觀地剖析自身,進行寫作實驗。2022 年 11 月,讓我們隨陳柏煜的手寫週記,重新觀看這個世界。
週末要在線上談「英文數學詩」這樣一個特別的題目。
之所以特別,我想是由於將三種截然不同的物件,硬生生的黏合。最初,似乎也只能以單一的方式理解它,比如將隱藏之下的黏著,還原為「英文—數學—詩」。它讓我想起兩個例子。
首先,是一種叫做綴殼螺的軟體生物。綴殼螺有種特殊的習性,它會分泌黏液把其他貝類、砂石、甚至人造的雜物,黏綴在自己的殼上面,作為偽裝。在網路上看到一則哀傷的黑色幽默:在菲律賓,你想要的任何綴物都有,要可樂瓶蓋,小販還會問,要可口可樂還是百事可樂?(多半是贗品,自然情況下新奇的綴物很罕見)
第二,是日耳曼語系詩歌中,一種非常古老的修辭技術——複合隱喻語(kenning)。
通常包含限定詞和基礎詞兩個部分,透過隱喻指出對象。比如 whale-road,指得是「海」,ring-giver 指得是有授權力的「王」。
這時注意到一個有趣的事實:在兩個例子中,雖然仍能看見異質的個體存在,但同時一個新的整體生成了,比如一枚螺,一個詞。考慮這樣的群組或團塊,網絡生成、意義滲透,細看內部,如何交換資訊;遠觀,又是怎樣的風景?我好奇是否可能這樣去想「英文數學詩」。
1.
意外得到大獎。榮耀打在身上,皮膚彷彿敷上細細熱熱的沙,接近舞台燈的功能,眩目而燙,把觀眾與時間排除在外。一直不大敢和人說,我覺得有點不安,因為聽起來絕對十分欠揍。那是藏在最底下薄薄的蹊蹺: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次得了獎,而不是上次?此時,把我圈定的光就變為警察前來逮捕的車頭燈。會不會我不是「做對」了什麼,而是「做錯」了什麼?因為我很愛很愛我的作品,比得獎愛得多,我擔心自己疏忽了它的變化。
2.
感到不安,因為通常我的作品評價兩極或曖昧。有時,評論者們針對同一作品甚至做出「邏輯清楚」與「囈語」兩種近乎對反性質的描述。因此我往往(不無自嘲的)把它們想成「製造困惑」的壞分子。如果可以這麼說:它是有點「小眾」的。而我視之為獎章。假如粗心遺失獎章,我肯定會非常懊惱,使盡方法要找回它。
3.
最近讀到德勒茲對卡夫卡在日記論及「少數文學 kleine Literaturen」的發揮,覺得其中涵義深遠。卡夫卡認為,小國不具有絕對影響力的大師,作家因而能保有競爭與自主,進而發展出不受當代審美趣味左右的活力。幾點特徵包含:「較無壓迫感:1. 無法則,2. 次要主題,3. 鬆散的象徵結構,4. 摒除無天分者。」德勒茲則提及,語言被「高度脫離疆域之係數所影響」。
4.
房間的窗外,養了一叢幼幼班火龍果在布丁罐裡,我喜歡隔著紗窗欣賞,綠手指向左右打開,很有精神地往吸引它們的目標發展,看綠手指心無旁鶩地形成它們的曲線,網格背後的我就感覺十分開心。千萬不要戳破紗窗,到我所生活的這邊來啊!
海葵與小丑魚
採訪文章容易輕忽。讀報的人以為,是鮮活的人物與他們言談所揭開的視野,結實地組成他們手中的成品,比如說,一把舒服的藤椅——在這種文體裡,作者的才智與手藝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有時記者二字,令人誤解他們的工作,僅止於蒐集與紀錄,如某種低階的檔案管理員或抄寫員。
大約每半年,我接一次作家專訪的工作。因為我曉得每一頁文章,意味著摺扇般更多的頁面。包含對方熱騰騰的新書,以及為了充分理解它,必須搭配服用的舊作;包含撰寫一份直指要點而不是套用模板的訪綱;通常在這個階段,一篇書評就能開工了,但當然,你仍準時與作家在約定好的咖啡廳見面;會後你像一名情報員勤奮地聽寫錄音;翻越千山萬水,截稿時間過了大半——現在,你終於要動筆了。
因此我總是不安份。不惜拋棄(某種意義上)客觀、透明的記者美德,想方設法從被壓縮到地下一樓的辦公室掙脫,闖進文章的大廳搶劫。搶什麼呢?搶回作者的座位。有自然光、新鮮空氣的一樓座位。讓「別人的素材」不再像一座沉重的五指山。然後雙方的「交涉」會生產出新的主軸。我理想的訪問是共生關係下的生態景觀。比如海葵與小丑魚。可怕的事實:生病而無法分泌黏液的小丑魚,逃不過被海葵吞噬的命運。
過去我曾和 Apyang 深入「說話」的經濟與倫理,與王和平聆聽自由與不自由的移動所形成的雜音,詢問鍾旻瑞為什麼以及如何在小說中「說故事」。接下來,我將和寺尾哲也透過《子彈是餘生》探索虛構與娛樂的問題,敬請期待。
1
病毒對身邊的朋友來說已經不稀奇了。感染的浪潮在夏天來過,朋友確診的速度,像當令果實不約而同在一夜熟透、出斑;然後一一康復,回歸日常的軌道。雖然表面看上去並沒有什麼改變,但他們都見識過它,好像某個夏天過後,男孩女孩都學習了身體的奇妙,性不再怪異好笑,也不再不可捉摸。
2
跟上那支進行曲!跟上群起移動的人們,跟隨他們方正的隊伍前往下一個營地!
3
小學合作社裡盛行或黏或軟或彈跳或亮晶晶的玩物,同學之間先是聽說,然後擁有,最後拋棄——從沒多少人見過的樂趣與恐懼,到人手一物的普及,而普及終究會摧毀神秘,摧毀因幻想的推擠而隆起的美妙高峰,就像一口馥郁甜蜜的草莓果醬,分配給一片沒有邊際的吐司,直到再也沒有人吃得出草莓的滋味。當手上的快篩暈染出代表陽性的兩條線時,我心想,我獲得了我遲到的玩具。
4
十一月的最後一週在隔離中度過。冬天仍沒有要來的跡象。
文、圖|陳柏煜
一九九三年生,台北人,政大英文系畢業。木樓合唱團歌者與鋼琴排練。曾獲林榮三新詩獎、雲門「流浪者計畫」、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作品入選《九歌107年小說選》、《九歌108年散文選》。著有詩集《陳柏煜詩集 mini me》,散文集《弄泡泡的人》,近期出版散文評論合集《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