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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時間換來的小說:對談《尋琴者》作家郭強生 x 木馬文化社長陳蕙慧

by 鄭博元
郭強生 x 陳蕙慧

疫病時代,即便情篤如知音,也得保持社交距離。室內外打通的紀州庵空間,風輕輕拂過作家與讀者的身體,作家郭強生笑稱與前來參與講座的讀者都已是「生死之交」。在這個春日午後,作家、編輯與讀者剖心相交,琴音恍惚。

知我者:作家與編輯的共鳴

陳蕙慧(以下簡稱陳):我跟強生老師一樣,都是對文學執迷不悔之人。面對低靡的出版市場,勵志書當道,人們宣稱文學已死時,仍需要一本讓我們「聆聽自己」的書。聆聽如此困難,我一字字慢讀《尋琴者》,才真正離開虛華與喧鬧。想問強生老師,寫作之初如何思索,寫出一部去除裝飾、紋理的故事?

郭強生(以下簡稱郭):「尋」的概念在我心裡迴繞了二十幾年,或許與我的職業有關。當人們在電影、美術、文學得到娛樂時,我永遠是一個執業者,做研究,或為學生解惑。但我有時也想做一個純粹的欣賞者——永遠在探索與發現,所以選擇了「音樂」書寫。我沒學琴,也不彈琴,因此能夠如素人一樣感受音樂,從古典樂曲到電影配樂,音樂讓我找回「尋」的感動。我決定不要預先設想寫作的形式,把書寫當作是一場自然的彈奏,看看能否把心中的旋律結合生命奏出。

陳:《尋琴者》採用中篇小說的形式,我在初讀時想到的也是《魂斷威尼斯》與《金閣寺》這類作品。這本書對美的追求,讓我在編輯上受到很多折磨(苦笑),例如書封。從紙張到顏色的挑剔,都試圖模擬日本職人的手作質感。整體的裝幀呈現的則是經過了年紀與歲月打磨之後,終於找到安放位置的如釋重負。我們努力從老師所說「悠揚」、「溫柔」,「一點暗沉」這些抽象描述中尋找平衡,呈現舒適的感受。

郭:這部小說不長,不是流行的幾十萬字長篇。一般出版社可能會要求作者加長篇幅,或加入其它短篇。令我驚訝的是,蕙慧拿到書,她就懂了。我很幸運,她沒有要求我調整篇幅或加入其他作品。她知道唯有如此,《尋琴者》才能成就它的純淨、完整。讓人欣喜的是,從編輯、作家、書友分享到專業書評,他們都能理解,這本書就是為如此純粹的存在。回想起前幾年的人生顛簸,到終於寫出這部作品,看似靜海無波的寫作之旅,只有乘船者才知道海面下的漩渦與暗潮。我自然地書寫,讓作品隨意結晶,沒想到卻得到了許多讀者的「知」。

世上沒有準確的音律

陳:這本書的主題是音樂、傾聽,探討人與人的關係,強生老師寫作時如何與自己共鳴、共振?

郭:我一直提醒學生,要能看到文學最美的部分。年輕時我們只看得到情節與人物,後來才慢慢感受到字裡行間,作者對生命的態度。「一個敏銳的靈魂是怎麼體會人生?」這是我後來在寫作上的探問。這本書終於使我去面對在散文裡不曾提及的創傷。我長達十三年乾涸的創作生命,就像小說中的調音師,因為少年時的傷害,讓他寧可去聽鋼琴裡的缺陷,而不成為演奏者。

陳:對作家來說,完全停筆是非常難熬的。因達不到對寫作的要求,宣布不寫等同於放棄自己。強生老師後來是如何以寫作為救贖?小說中角色各自尋覓不同的「情」、承受不能言說的創傷,為何您能同理、感受那麼多的尋情者?

郭:世界上沒有準確的音律,即便用最科學方式切分音律,仍然無法再現耳中所聞。沒有任何一架琴的音準能完美,因此,調音師判讀鋼琴音準的方式,不能只以精密儀器判定,還要細聽、感受鋼琴家所聽見的。小說中的調音師,每日分辨琴音的缺陷,才能成就人們耳中聽見的悠揚、和諧。這是經過多麽長期生命的真空,人生被憾恨給塵封住而生的偏執。這個故事讓我回望過去的時光,曾經背負的期望、被誤解的痛苦,以及缺乏信心後的崩塌。那段時日,我始終不在創作的狀態,就像小說中的尋琴者們,都被生命中的幻象誤引著,我因此將生命中曾經遭遇的失望放進每一角色裡。

陳:雖然強生老師說寫作是自然的,但所有片段組合起來時,總能撥動讀者的心弦,正所謂「無招勝有招」,彷彿經過精心安排。小說中談到了靈魂,進入肉體是為了將醉人的音樂聽得更清楚,但是肉體卻限制住靈魂的自由。由於感官的不平均,透過「調音」才能將生命調節到平和的頻率,重新接受、找回自我。由一個概念發展成全篇小說,強生老師是如何處理其中複雜的佈局?

郭:如果你能感受到佈局,那是這三十年來,我反覆跟自己生命辯證,而生的形式與格局。這些受騙的靈魂們真的能找回那首美好的樂曲嗎?樂器好比肉體,人們追求悠揚樂音,癡傻地灌注情感於物理機械上——即便那只是鋼弦與木槌的組合物。寫作時,我在細微處反覆修改,彷彿不分晝夜在琴鍵上追索情韻的演奏者,箇中滋味只有己知。將「物」化為有情之物的過程,也讓我逐漸了解所尋為何。

悲與笑:情之至者

陳:小說中除了自傷自憐的傲氣,還有自嘲,可感覺到作者鮮明的特質,例如小說後段,林桑呼喚調音師的動人場景,敘事者卻描寫他蹩腳的臺語腔。三個字走調成「歐伊勢」、「卡娃依」,我爆笑出來。人生就是如此悲欣交集,如果沒有投注感情,用心用力去讀,我可能無法笑出來。就像閱讀小說《飛越杜鵑窩》,那麼悲傷,但是卻讓人笑,或許這就是小說的淨化功能。

郭:寫到故事的高潮,我忽然感覺自己也被什麼召喚。本來我也害怕該怎麼處理,但當林桑大聲喊出他的名字,我也跟著衝破。寫出來時,瞬間就回魂了。正如同王德威老師序中提及「最憂鬱的場景」,那樣極度的悲傷,小說裡卻沒一個人哭。

陳:強生老師處理每個受傷的生命,都使之保有流動的開放性。在旋律與文字音符之間,他輕輕撫觸這些角色都不敢觸碰的傷口,彷彿在告訴尋情者們:「雖然你正在受苦,但是生命還是在流動的。」看著調音師與林桑之間始料未及的試探、接近與膽怯,作者對著這些封鎖心房的傷者說:「你們的心還是可能繼續跳動的!」

郭:小說雖然描寫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喪後琴事,且主角是兩個不具浪漫色彩的中老年男子,卻由此發展成一場尋情之旅。到了某一人生階段,你開始聽得見人與人的共振,那並非制式的琴譜、琴音,而是靈魂的共鳴。只有拋開定型的人際模式,才能聽見。寫作小說與教授文學都是調音,告訴自己與讀者們,世上不是只有這些被框限住的標準和弦、樂曲。當你真正聆聽「聲音」,才能感受人與生命的複雜。

《尋琴者》,郭強生,木馬文化

暌違五年,郭強生最新小說。王德威專文推薦:《尋琴者》是郭強生最好的作品,也是近年來台灣小說難得的佳作。
 
「起初,我們都只是靈魂,還沒有肉體。」「神用音樂將靈魂騙進肉體,靈魂從此失去自由。」
 
一位擁有過人音樂天分的鋼琴調音師,少年時的遭遇讓他放棄成為鋼琴家的夢想,人生也停留在逝去的時光與感情之中。
一位年逾六十歲的生意人,因為妻子死後留下的一架鋼琴與調音師相遇,兩人結伴踏上尋琴之路……

文|鄭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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