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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輔|小說作品:複調與遞迴

by 徐振輔

徐振輔

臺大昆蟲系畢業,現就讀地理所碩士班,喜歡攝影、旅行、啤酒、貓。近年的寫作主題包含北極、西藏、婆羅洲和螢火蟲,小說《馴羊記》即將在時報文化出版。攝影方面的夢想則是雪豹、獨角鯨、天堂鳥之類會被誤認為神話的生物。

1

「哎!這歌兒是糖衣砲彈,浸透了資本主義的毒素呀。」少年轉動著收音機旋鈕,嘴上唸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少年名為才旺瑙乳,是拉薩中學的學生,父親早年跟仁波切有些交情。前陣子來探望老人家時,他意外迷上我的收音機。那是年前託人從上海買的紅燈牌機子──淺褐色木頭外殼,掛一枚鋁製毛主席像章。因為拉薩設有干擾台,只有這種帶微調的短波收音機能收聽國際消息。見小伙子有興趣,我帶他進臥房,拿筆在幾個波段處畫上一道,說小心,調到這會收到敵台。他罵了聲粗口。我出去一下再進來時,他已經抱著收音機聽得瑟瑟發抖,渾身出汗。
「這叫什麼?」
「這叫貝多芬。」
「這個呢?」
「披頭四,英國人呢。」
「這個?」
「台灣歌……名字嘛不曉得。」

後來,才旺瑙乳每週都會專程來送兩、三次報紙,藉故聽上半天廣播。這天他也是一早就來了,準時收聽八點到九點的美國節目。小伙子抱著收音機跪在床邊,屁股翹得老高,右臂有枚自製紅袖章,靠牆放一支紅纓槍,頂掛綠軍帽。

「朋友們好,這裡是美國之音,在台北發音……」

節目開始後,他整個人窩進棉被,音量轉得極小,我只能聽見嚓嚓嚓嚓的雜音。像這樣私下偷聽境外電台的人不在少數,但若被舉報,判個十年八年都有可能。想起二戰期間,日本也有稱為零點時刻的午夜廣播節目,負責主持的是一些能說純正英語的日本女播音員。她們播放吸引前線軍人的美國音樂,不時插入讓離鄉背井之人內心摧折瓦解的消息,有時是嘲諷戰爭,有時是訛傳戰敗。那聲音曼妙溫暖,卻比任何砲火更加動搖人心,據說還被稱為「東京玫瑰」。這雖然是日本攻心的戰略,卻成為大兵們魂牽夢縈的甜蜜記憶。

當然,引導才旺瑙乳聽廣播,一方面是讓他拓展眼界,一方面也是在保護我自己。這時我讀著早晨的《西藏日報》,感到胸口微微振動,到屋外查看,果然又是宣傳隊在敲鑼打鼓,高呼造反宣言。當隊伍前鋒從巷口揮舞著大旗轉進來時,我回房輕踢才旺瑙乳的腳說:「來了。」他掀開棉被,轉回中波頻道,播放樣板戲和沒完沒了的語錄歌。不久,遊行隊伍浩浩蕩蕩打外頭經過,窗框吱嘎作響。有個女青年停在窗外,彎腰凝視玻璃,整理一下頭髮又走了。
「他們都是讓父母驕傲的孩子對吧。」我逕自讀報:「一隻隻都像威風的公雞。」
「是啊,令人羨慕。」他躺在床上,眼睛直盯著窗戶。
隊伍遠去後,他在短波頻道尋了半天,歌曲都播完了,只剩一些不感興趣的國際新聞。他轉回中波,關上收音機,見我讀報,問報紙上講什麼。
「報紙上什麼也沒講。」
他戴起帽子,取了紅纓槍,說要跟上隊伍瞧瞧。我喊住他問:「你父親最近可好?」我與他父親有過幾面之緣,那人思想靈活,嗅覺敏銳,解放前是個虔誠信徒,解放後大澈大悟地改變作風,順利躲過政治屠殺,進機修廠安安分分當個工人。不過聽說一回到家中,就變得固執又難相處。
「昨天讓那老頭搧了一巴掌,這幾天不回家了。」
「他不是個反革命吧?」
「不是,但支持大聯指。」
「才旺瑙乳,你是黨員嗎?」

他泰然一笑,以哲人口吻回應:「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叔叔,黑五類的孩子作為再積極,政治生命打娘胎起就斷了氣。」小伙子關門道別前,留話晚上會再來拜訪,監聽資本主義射向社會主義的糖衣砲彈。我點頭,說會為他留一盞燈。此時屋內昏暗,窗戶成了單向鏡,我見他站在窗外打理一會兒儀容,演練自信的笑容;接著拉平袖章,舉起紅纓槍,哼著〈東方紅〉朝街上隊伍去了。那身影煥發驚人的神采。

與年輕人相處最激勵精神,讓我感覺自己也得做點什麼。這天我掃遍屋子,挪移家具,拆掉一組多餘的木頭櫃。清出來的許多宗教器物,堆在地上分成三類:泥塑的、銅鑄的、金銀的。首先挑出那些泥塑佛像,用竹籃扛到屋外,在太陽底下使勁砸碎,傾倒在街邊。這招來一些路人佇足圍觀。

至於銅製的法器燈盞,儘管有些歷史悠久,也只能送去市中心百貨公司的廢品收購站,將來融化了做農具。到了那裡,見許多人排隊,其中除了私人財產,還有寺院抄出的珍貴文物。東西賣掉後,我又跑了趟銀行,變賣那些從日本帶來的金銀物品。輪到我時,攤開小布包讓銀行的人逐件秤量,最後只賣得二十六元錢。雖然價格低廉,但總好過將來被抄家不說,還多扣一頂資產階級的帽子。

拿了錢,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找朋友喝茶,買幾匹粗布,再到大昭寺周圍漫步。街上到處貼滿大字報,五顏六色在風中顫動。路邊有些寺中扔出來的經書,能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明朝,碎佛像則大多形容難辨。遍地殘骸,遍地珍寶啊,但四舊的東西拿了就是反革命,有時忍不住撿來端詳,總得使勁砸得更碎。

回到家中,我趁天暖給仁波切燒水擦澡。他這幾年老得快,原本高大的身形日漸萎縮,此時已與孩童無異,那肌膚乾癟生斑,好像一副骨頭蒙上一層半透明的裸皮。為防乾裂,我會定期為他塗抹一層薄薄的酥油。老人家鎮日佝僂盤坐,幾乎不下床,也不睜眼,為他寫的備忘錄一張一張都撕掉了。想當初他的故事說到我倆認識那天便結束了,此後緘默不語,偶發瞻妄症狀。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飢餓、口渴、疼痛、寒冷,我只能定時將糌粑揉成指甲大小,塞進他嘴裡,倒點水再按摩喉嚨,彷彿灌溉植物。

五九年騷亂後,寺院僧人大多去了工廠勞動,有名望的喇嘛不是被招攬就是被肅清。為保護仁波切,我早已斷絕引人注目的宗教活動,不點燈,不誦經。當然在我看來,這些不過是學習佛法最枝微末節的部分罷了。幾個月前,我丟棄仁波切鬆垮的僧袍,親手縫製一套流行的軍便服。為表示艱困樸實與革命決心,還刻意做得坑坑巴巴,將毛語錄塞進胸前口袋。當時按的是八歲小孩尺寸,最近看來又有些寬鬆了。

來西藏這麼多年,每逢冬季便手腳生瘡,常讓我痛得難以入睡,因此夏日最好的享受,莫過於趁著晴朗,搬張椅子到屋外閒坐。這天傍晚,我在門口的碎佛像與經卷間清出一塊空地,鋪張草蓆,把仁波切擺在一塊絨布上,兩人曬著艷紅的夕陽。

入夜後,高音喇叭響徹全城,遊行隊伍永不疲倦地提醒著文革精神。我惦記著沒有來的才旺瑙乳,無法成眠,於是把過去藏下的經書拿到門口,一本一本地燒。燒著前一本時,就用那火光草草閱覽下一本。如此燒完幾箱,已過去大半夜,中間還引來居委會關心,以為失火。
「沒事,燒經書呢。」
清晨時下了場小雪,盛在掌心一看,竟是黑的。

2


中午,我在家釘造一個小板凳,外頭突然奔街走巷喊著開大會。有人敲門時,我思量著推託之詞沒有應門,那人卻直接闖進來──是才旺瑙乳,穿著勞動人民的工作服與短褲,腰間插根木棒。「叔叔,」他連聲催促:「快走吧,晚了就看不到了。」我問他這次又抓了誰?他說揭發了個外國特務,鬥完要槍斃。
「我從昨晚開始就渾身不對勁。」我凝視自己掌心,開開合合幾下。「血好像流不動了。」
他抓起我的手看了看。「不可能嘛,您健康得很。」
「我不年輕了。」我仍擱下東西,進臥室換了套衣服。

這天意外地熱氣蒸騰,路面因而扭曲晃動,車輛也如船隻搖擺航行。我們沿著宇妥路往城中心走,汗水順著背脊滴淌。途中見到孩子騎著顯然不屬於自己的高大自行車,載著一綑大字報和糨糊罐;有老人家在路邊兜售自製的神藥;一個魚販的竹簍子裡裝著開始腐爛的巨大江魚;一名青年架起相機,拍攝舊時的貴族宅邸,那裡現在是紅衛兵司令部的其中一個辦事處。

不久趕上遊行隊伍,見到幾位挨鬥者身穿舊時代服飾,掛滿金碧輝煌的四舊之物,臉上被墨水塗得醜陋滑稽;頭頂高帽,胸前端著木牌,藏文寫「打倒牛鬼蛇神」。其中不少是早年很有名望的人物,有的還自己敲著鑼喊:「我是流氓黑幫。」道路中央,紅衛兵一貫時髦的軍服短髮,意氣風發地揮舞紅寶書,趕羊一樣推著他們走。夾道群眾歡欣鼓舞,偶爾有人跑上去揮個幾拳,甚至有小孩朝他們扔石頭,然後蹲在路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想到仁波切也被貼過大字報,但不曾遊街。為了躲避風頭,我對外謊稱他暫時下鄉去了,但其實是將他用布包裹起來,藏在櫥櫃底層,夜裡才拿出來透透氣。

好幾個人過去,沒見到哪個身上寫著特務。
「可能押過去了,到立新廣場看看。」才旺瑙乳將我拉到一邊。
「你去吧,大昭寺的高音喇叭讓我頭痛。」
「那也得忍一忍,說白了,這是覺悟問題。」

所謂立新廣場就是大昭寺講經場,從前舉行辯經考試的地方。現在除了開批鬥會,也讓宣傳隊唱歌、跳舞、演戲,晚上偶爾播映露天電影。我們抵達時已聚集上千人,幾十支大紅旗高高飄揚;法台上設了一座臨時主席台,後方是毛主席像,兩旁牌子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中國共產黨」什麼的。從縫隙間望去,此刻押在上頭的是個姓曾的領導幹部,雙手反綁,委身低跪,被打成資產階級作風的當權派。這種人其實沒什麼大問題,只是運動開始時誤判風向,站錯邊罷了。領頭的看來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手持一份檔案材料,毫不畏怯地揮打他臉頰,用麥克風喝斥:「你可要老實交代,這事如何處置,取決於你的認罪態度!」年輕人扯他頭髮,指著後方八個大字:「抗拒從嚴,坦白從寬。」

姓曾的熟悉這一套,聲音雖小但不顫抖,自我批評的同時,不忘感謝黨組織與紅衛兵同志們及時當頭棒喝,拯救他免於犯下更大的錯誤。說罷,紅衛兵輪流上去打耳光。這時我發現才旺瑙乳已經消失在人堆裡。
「揭!」
接著挨批的是拉薩中學教師,六個人的手被繩子綁成一串。義憤填膺的學生發表演說,揭發這些反動學術權威的問題。領頭的將麥克風湊近,不是要讓教師們說話,而是先透過喇叭擴大那陣響亮亮的耳光,接著才讓他們進行自我批判。並非所有人都像姓曾的那樣深諳革命道理,有的會反駁,有的會哭泣,如此就得多吃苦頭。他們鬥完會被拉下去,沿八廓街繞個幾圈,這時便有下一個上台替補。

吵吵鬧鬧那麼久,看熱鬧的多少有點疲態,很多人就地坐下搧涼。就在大會接近結束時,幾輛引人注目的軍用卡車駛來,停在廣場外頭。大家自動讓開一條路,看一列士兵過去將主席台淨空,在前方持槍把守。他們放下一名犯人,由兩名士兵兩腋提著上台。軍官敲了敲麥克風,逕自宣讀罪行,雄渾的聲調與官腔的文詞使四周浸染了靜態的儀式感。原來這人才是外國特務,被安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但事實是幾個月前,他與一名小情人試圖私奔到印度,被道班工人舉報,讓邊防軍給押了回來。聽說抓到後,他與少女在兩個小房間裡分別審問,少女招認了該招認的部分,青年則一聲不吭,因為階級成分不好,被扣了頂大帽子。審問是在去年冬季進行的,之後至少關押了五個月,所以我無法肯定彼時那個臉色青白的人是死是活。而少女據說在獄中飽受欺凌,只關兩個月就被放出來。

軍方向來不參與運動,顯見這與稍早批鬥的性質不同,不是路線問題、革不革命、革誰的命,而是叛國。被扣上這頂帽子的一般有兩類人:一種是五九年許多親友潛逃印度,分隔兩地,以至於不得不和達賴集團緊密聯繫的人;第二類則是受不了天天批鬥,想投靠國外又被抓回來的人──這裡既然是全世界最幸褔的地方,此舉等於背叛。才旺瑙乳之所以氣憤的理由是,同樣是出身不好的人,卻不懂得選擇正確的立場和行為,就是這樣才應了大聯指那些人老愛說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宣讀完畢,將在北郊刑場公開槍決。軍隊把人帶走後,我也跟著其他人沿車行方向往北走。來到大橋邊的行刑場,肅穆得如同法會──荒寂的灰色土灘,一名待刑罪人,面朝夏季多水的流沙河,坐在很像我中午釘造的小凳子上。遠處幾隻水鳥佇立岸邊。他被繩子以複雜樣式綑綁,後背插一塊木板,低垂著頭,長髮掩面,對外界毫無反應。十公尺外站著幾名士兵,指揮官們站得更遠一些,再過來則是群眾冰涼涼的眼睛。大家被巨大恐懼感與好奇心驅使著站在這裡,保持神聖的緘默,並透過貼近觀看來確認自己暫時安全無虞的處境。

驗明身分,宣讀公文。一名士兵替手槍填好一枚子彈,從背後向犯人走近,動作沉穩,一絲不苟。另一名副槍手則在原地待命。那十公尺的距離,每一個沙沙的腳步聲都穿越凝滯的空氣嚙咬耳朵,一步比一步緩慢,一聲比一聲清晰。灰白的河灘反映劇烈日光,亮得刺眼,空氣濕熱得彷彿南國小島;手槍鋥亮舉起,瞄準後背,移動時反光閃爍。「執行。」瞬時一團硝煙飄散,槍響碰撞對岸山壁兩秒後反彈回來,以至於像是連續開了兩槍。第一槍打在犯人心臟,第二槍打在自己身上。受驚的水鳥往山南飛去,犯人頭臉緊貼地面,行刑者撫著胸口,所有人顫抖一下。
這天傍晚,沒有人提及死者或生者,大家都在談論高原上的六月竟濕熱得像內地,南風盛行,好像印度洋就在山的另一頭。過了涼爽的一夜,清晨時,有人在河下游找到那個逃亡失敗的女孩屍體,泡了半天,整個鼓脹脹的。飢餓的流民拿刀想從她腹裡挖出未消化的食物,卻只發現四個月大的胎兒。積極份子對此憤怒不已,在宣傳車上大加批評。

3

聽人說,才旺瑙乳死了,是派系惹的禍。

想當初大家只區分革命分子跟反動分子,誰想得到,革命還有路線問題。六六年拉薩成立紅衛兵不久,內地紅衛兵也到此串連,尤其北京來的如同毛主席的左膀右臂,宣傳鼓動的力量很強。氣勢造起來後,觀點卻分裂成兩派,一個是代表造反派的造總(全稱為拉薩革命造反總部),以及代表保守派的大聯指(全稱為無產階級大聯合革命總指揮部)。造總主要是拉薩中學和師範學校的年輕人,和一些汽車隊跟水泥廠的工人;傾向大聯指的比較多是民族學院學生、農牧戶和一些年長居民。兩派主要的判准,就是要打倒張國華或者支持張國華。張是西藏軍區最高司令官,五○年代領著十八軍進藏的老革命。前陣子針對這事在文化宮開了一場大辯論,我也在場,居民們各自搬張凳子分成左右兩邊坐,聽台上革命分子辯論張國華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有時造反派說得動聽,一些人就跑到左邊;有時保皇派講得有理,人們又把凳子搬回另一頭。雙方各自引用語錄詮釋,都說自己正確,對方反動。猶記得一位副部長為了捍衛司令,氣得嘴唇顫抖發青,使勁一拍桌子,手指斷了三根,桌面還留下淺淺的巴掌痕跡。

現在人們見面,首先都要問哪一派。只要派系相同,陌生人可比父母還親;要是派系不同,兄弟都能反目成仇。進城時如果仔細聽,各處房頂的廣播也有分別,比如交際處和小昭寺的廣播站屬於大聯指,會說張是解放西藏的大菩薩;大昭寺、希德寺、丹傑林寺的廣播站屬於造總,則批他是最大的當權派,好像房子跟房子之間都為此辯論不休。到了夜裡,兩派的廣播車仍舊奔街走巷,口號響徹全城。本來用的都是革命語言,變成互相辱罵的也有,喇叭一個比一個響,聲音一個比一個兇。我對門有位作息古怪的鄰居,從前只要天色稍暗,就會立刻入睡。但最近一聽見廣播,他就從床鋪驚起,急忙敲打別人家的門喊著要遊行,然後夢遊似地跑上街。

日出之時,如果很早去城中心辦事,常見到兩派人馬爭相派送各自的革命小報,四處搶貼大字報。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張蓋過一張,圍牆連一點呼吸的空間都沒有。類似這般語言的鬥爭,文藝界是最擅長的。造總有自己的藏戲團、話劇團,大聯指也有秦劇團、歌舞團。那些歌唱與戲劇總是棉裡藏針,暗中較勁。

對立場鮮明的積極分子來說,城市空間也分兩派,最怕誤闖敵陣地盤。曾有人過條街就消失無蹤,幾天後被發現死狀悽慘,棄置城外。這般繃張對立的氛圍最近演變為群體武鬥,起初是用拋石繩、棍棒、磚頭、山刀,接著有土槍和土製手榴彈。直到昌都和扎木那邊的軍械庫被群眾搶劫,新式手槍、衝鋒槍、機關槍就都出現在拉薩街頭──據說這是軍區默許的,否則老百姓哪有辦法闖進部隊看守的武器倉庫,哪裡認得出什麼子彈配什麼槍呢?

這兩天一直想為才旺瑙乳寫點什麼,卻久久無法下筆,不斷想起那小伙子曾敞開大衣,拍著胸脯對我說:「如果在搞革命的過程中死掉了,起碼一輩子對得起人民,對得起理想,來世就輪到我們當家作主。」興高采烈的神態在心湖盤桓不去。

他被發現陳屍家中的前一天,正是派系武鬥的高峰。那天下午,我例行性拜訪八廓街附近一位老藏醫,想多保存一些傳統知識,不遠處就是大昭寺廣播站。記得當時播音員誦讀完北京方面的最新消息,開始放送激昂高亢的男女合唱,唱的是一曲造總的代表歌:「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迷路時想你有方向,黑夜裡想你照路程……」事後耳聞,此時大聯指的人已在附近暗藏伏兵,不動聲色地架起兩支高音喇叭,左右包夾廣播站。不等北斗星唱完,便以更大音量播放大聯指的代表歌曲,那首節奏輕快的《我心中的歌兒獻給金珠瑪》,金珠瑪就是解放軍。「嗦,呀啦嗦!獻給親人金珠瑪,感謝幫我們鬧翻身耶,百萬農奴當家作主人耶;感謝你們支左支工又支農,文化大革命立新功,立呀立新功耶……」

造總切斷歌曲,靜默片刻後,喇叭傳出聲嘶力竭的:「砸爛張國華的狗頭!保皇有罪,罪該萬死!」接著有人爬上圍牆,向外投擲石塊,隨意放槍。當時駐守的造總成員大概二十位,武器補給有限。大聯指的人有恃無恐,在外自顧自喊著:「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反對我反對……」雙方武器都刷刷刷亮出來。對峙近一個鐘頭後,造總嘗試突圍,在大門附近短兵相接。這時拉薩警備區的部隊也已集結完畢,揚言要平定紛亂,接管大昭寺,隨後挾著武裝優勢從後門攻堅。大聯指一方眼看有部隊依靠,跟著闖了進去。寺院一時彈火流竄,黃昏的天空炸得閃閃爍爍。

這時的大昭寺早已不是從前的大昭寺了。六六年砸過後,斑駁金頂不再閃耀,裡頭先變成破四舊辦公室,存放抄家來的器物。寺裡堆不下,就把最多、最舊、最無用的經書燒掉,塑像則砸碎倒進拉薩河。有的佛一丟就沉,有的會隨水漂流。那天好多人在橋上看呀,佛的身體千千萬萬從河面漂去,比最精巧的千手千眼觀音像還要讓人悸動。現在寺裡則空無一物,就剩那尊釋迦牟尼十二歲像,身上珍寶搜刮一空,黃金表面刀砍斧鑿──赤裸裸一個灰色人形,孤單盤在大昭寺中心那個上鎖的、陰暗的佛殿裡。

不久後,寺院成為大聯指的基地,接著又被造總佔領。

我與老藏醫一家躲在屋裡,不清楚實際發生什麼事,但在槍砲轟隆之間,所有人都聽見廣播站傳來一首陌生歌曲。只有我們這些擁有短波收音機、經常「偷聽敵台」的人才知道,那是來自美國的歌;其中又只有極少極少人知道這位年輕歌手名叫吉米‧韓崔克斯,曲子名為〈沿著瞭望塔〉。那歌聲並不激昂,但很自由,既像破壞信仰,又如信仰本身。你沒辦法抗拒那樣的音樂,它如血液般注入跳動的心臟,就算不懂得英語──事實上不必懂得英語,光那把吉他就能說話。可惜曲子音質極差,很可能是什麼人從收音機偷錄下來的。破碎雜訊間,肚破腸流的人仍用最後的力氣呼喊口號,死者與傷者相互堆疊,被板車拉到醫院門口停放。期間歌曲不曾間斷……噠噠噠……喀啦喀啦……砰……噠噠噠……一切混合的聲音從大昭寺的日光殿那邊傳來,讓人迷惑、讓人激動、讓人感到安慰。因為當時三方的人都在寺裡,難以追究責任,附近居民當下雖為歌曲神魂顛倒,事後卻絕口不提。此外,或許是河谷地形的緣故,很多人在夜裡溫度下降時,再度聽見音樂的模糊回聲,伴隨清晰的槍響,在寧靜城市的底層久久徘徊。

清晨時,派報員在才旺瑙乳家中發現他與父親兩人的遺體。經專家勘察發現,屋內有兩個彈著點,一個在牆上,一個在地上,另有三枚六四式手槍的彈殼。從凌亂現場看來,雙方曾起肢體衝突,後來父親朝兒子腹部開了第一槍,掙扎中朝胸口開了第二槍。很難相信他是我印象中那位寡言而保守的父親,臨終前,他甚至用兒子的滿腔熱血在牆壁寫下鮮紅生澀的「毛主席萬歲」,底下以藏文再寫一遍。最後拿起手槍,從右耳打進自己腦袋,子彈從左耳上方穿出,在牆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槍眼,周圍黏了些燒焦的頭髮。

唯一的問題是,現場始終沒有找到那把六四式手槍,警備隊也不再繼續調查。

●節錄自 聯合文學雜誌 2021-03 / 437 期 / 作品刊登-小說 / 徐振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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