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學會了帶上表演面具,這面具不能隨意戴上脫下,久而久之 ,面具就成了他的一部分,成了他的人格 。一個人赤裸裸來到人世,按照分配給他的劇本,接受角色戴上面具。不斷訓練讓這面具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大衛·芬奇執導的新劇集《心靈獵人》(mindhunter)中,男主角女朋友準備研究生功課,手中拿著的那本書,正是她本行專業的社會學名著,《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作者是一位加拿大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
劇中人在大學攻讀社會學學位,這本書自然在必讀書目中。但對我們普通讀者,那也是一本特別有趣的消閒讀物。因為作者戈夫曼,不是個躲在書房疏於世事的學院派。他在當教授之前,閱歷甚豐。他是烏克蘭移民後裔,父親做裁縫生意發家。他自己在返回大學修學之前,曾在加拿大國家電影公司工作。有這些人生墊底,他就把學問做得世事洞明,把一本社會學理論書寫成了某種生活藥丸,既有益,也難免有毒。
戈夫曼煞有介事地搭起理論架子,各處安置概念定義,論證社會生活人機互動的奧義機制。可是歸根結底,這本書只說了四個字,人生如戲。作者把社會生活視為舞台,人際互動看作表演。用戲劇規則來解釋人生。
他說社會生活這個舞台,也分前台和後台。比如社交聚會,就是一種前台。進入前台,人們就像上了舞台的演員,小心翼翼避免失禮。等回到家中,又好像回到了後台,就可以稍微放鬆一些。不過這些都是相對情境。臥室本身也是另一個舞台,因為即使親如夫妻,也必須互相維持某種角色形象。前台和後台的界限,偶爾真會十分清晰,就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門。喬治·奧威爾在《巴黎倫敦落魄記》中,提到過一個餐廳主管,他揮舞拳頭訓斥廚房學徒,用語粗魯。轉頭跨過那道門,身上突然就起了變化。整個人站直了,怒火頃刻消失,手托餐盤,步履優雅,宛如天鵝一般。在一瞥之間,奧威爾看到了那道無形的門。
人的天性反覆無常,情緒變化捉摸不定。這會給社會群居生活帶來極大不便。互動合作需要某種穩定性質。角色必須固定下來,表達和呈現要一致。史前居住在洞穴中的初民們,想必是慢慢學會了所有這些戲劇表演技巧的吧?人學會了帶上表演面具,這面具不能隨意戴上脫下,久而久之,面具就成了他的一部分,成了他的人格。一個人赤裸裸來到人世,按照分配給他的劇本,接受角色戴上面具。不斷訓練讓這面具變成自己的一部分,再也不離開。這就是所謂成長吧?
人一面學會了表演,一面也學會了觀看,變成老練觀眾。開始懂得識別表演中的微言大義。一切細節都開始有了意義。俄國戲劇家契訶夫說過,舞台上沒有無意義的事物。如果你把槍放在舞台上,那麼總會有人開槍。在社會生活舞台上,觀眾們也觀察著表演者的微小表情,和姿態,和動作。他們越來越相信這些細節暗示了更加重要的角色本質。因為他們知道、或者說他們相信,角色呈現必定有某種內在一致性,無意間發生的動作和姿態會揭示真相。於是一種人間遊戲誕生了,我們可以把這種遊戲命名為「表演與偷窺」。這遊戲越玩市面越大,有人上場表演,有人入席偷窺,到後來幾乎構成了我們整個人類歷史。
人間的騙子們,也越來越懂得細節決定成敗的道理,他們知道,比使勁證明自己更有效的,是設計出一些細節,讓它們好像在無意間表露,觀眾們得到那一點點資訊,自己就會把信任感補足。
戈爾曼用戲劇來解釋人生,居然能貫徹到方方面面。比如他說,劇班在後台往往一起吐槽觀眾,這可以增強演員之間的情感和合作。在人際社交互動中,你也常常可以看到此類情形。一群人聚會,如果有人中途離開,其他人就會一起來八卦甚至嘲笑他,這時候,對於那個離開的人來說,在座所有人組成了一個劇班,當他離開,劇班就好像回到後台,他們拿離席者尋開心,其實是為了增進在座「劇班」成員的友誼。
小白
上海作家,長期於《萬象》、《書城》、《讀書》、《譯文》、《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南方都市報》、《上海一周》、《INK》等諸多報刊上發表文章。2009年出版個人文集《好色的哈姆萊特》(圖文本),並獲得年度中國嬌子新銳榜年度圖書獎。著有隨筆集《好色的哈姆雷特》、《表演與偷窺》;長篇小說《局點》、《租界》;中篇小說集《封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