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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駐站作家】大風吹,吹什麼?吹還記得的人:馬欣與她的《邊緣人手記》

by 蔣亞妮

從影中人到書寫自己

2015 年,馬欣出版《反派的力量》,談影史中許多經典反派,如勾子般勾起她內心讀人的欲望。欲望的芽,卻種下得更早,早在小學三年級時,她便寫過一篇沒交出去的週記,以字為記也為預言:「不要試圖試探人性。」如果說,電影《黑暗騎士》裡的「小丑」,是觸發她書寫的最早動力,那麼一路從他人寫回自身,從七零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期,她談一路的成長軸線:

「就像《阿拉斯加之死》的克里斯,但我不會跑到如此遙遠的地方,因為肉體無法真正遁逃到哪裡。」

馬欣的原話是:「你的心更威脅你。」她自述生長在一個經濟很熱的時代,每個人都有發財夢,在那個每間銀行還得做早操喊口號的年代裡長大,「這讓我心理、生理產生了很大的排斥,若要我玩這些遊戲,我會立即跳開。」於是,練習隱藏與縮小自己,成了馬欣代謝掉對一整個時代過敏的方式。

不管是「階級」、「孤獨」、「反派」到「邊緣」,馬欣在創作中一一唱名過的主題,奇異地,都是一種標識所在的位置,更是一種「相對位置」。她坦言,披著隱形外衣那麼久了,到了這個階段,「我想,若用另一種形式被看到又如何?雖然在現實生活中出門,依然會帶有隱形的咒。但當我打開 WORD 檔,就可以把自己放出來,這是我現在的階段。」

《邊緣人手記》的書寫之初,也來自編輯提議不如寫寫「自己」,自述為某種深海魚的馬欣才發現,冒出水面,或許沒有過往想得可怕,反而像得到了片刻紓緩。「終於,我也可以以自己的身分講些什麼、說些什麼。」一開始,馬欣一邊當編輯,一邊寫專欄。她形容,以一種病理切片的方式去看某個角色、某個影星,「光憑如此折射,去書寫一個人的組成,我就覺得很過癮了,前半生的我也覺得這樣就夠了。」

可是後來,媒體環境改變,馬欣以即將要撞上冰山的鐵達尼號形容:「比如我知道自己並不適合做一個網路小編,所以那時候寫作就像是鐵達尼號的救生艇。我得跳上去趕快離開。」救生艇,一直都是那隻馬欣想拿住的筆,而不是對職業的忠誠度或社會地位的連結。「因為我沒辦法想像,沒有筆,我還能怎麼脫逃,它從一開始就是我挖地下道、防空洞的工具,也是那把鑰匙。」馬欣的筆,就是綁住太空人的繩索,以防墜入深空。

記憶裡的大風吹

馬欣總能像評論他人一樣,對己自剖:「我為什麼一直在寫看似主角,其實再成功都是配角的人呢?我寫反派、寫邊緣、寫孤獨,是因為相信有一票跟我一樣的人。」如同電影《陽光普照》裡,引司馬光打破水缸的故事,原來那個「還沒有被找到的小孩」,就是司馬光自己。馬欣寫文章時,也總明確地投影出這樣的人,一群不知道幾歲就把自己塞在缸裡的人們。

「我也有個在保險箱塞得很緊的人,她是我,又不那麼像我。當我離開媒體開始書寫自己,忽然覺得好像可以為許多也藏在裡面的人去寫。」

書寫多年、隱身多年,馬欣如此定義自己的一切位置,或許,位置不屬於任何人。「我的位置應該是大風吹遊戲裡,那個發呆忘了跑的人。這個遊戲的設定本來就是荒謬的,在幼稚園初玩這個遊戲時,就顯現了,其實沒有一個寶座屬於你。」即使搶到了位置,也不永久,沒有什麼能心安,《邊緣人手記》就是一場被記得數十年的大風吹。

馬欣談這段開始挖掘深藏在記憶櫃中的書寫歷程,確定要出版《邊緣人手記》的半年前,她經常跑到像漫畫王的地方寫作。「必須有點霉味,放著不合時宜音樂的地方,把自己關起來寫。或是在半夜以後的便利店,空間變得像洞穴一樣。」馬欣坦言很害怕井然有序,放著美好音樂的空間,總得在某種人流與聲音混雜,如便利店這般的地方,才貼近她感受的世態,像一個滿是細菌的培養皿。「如果把我放在一個淨空的地方,我反而不能寫。」

上一本文集《階級病院》裡,馬欣便開始練習冒出自己,那時的自我濃度大約接近一半一半。從《階級病院》到《邊緣人手記》,成書的關鍵字當然離不開「勇敢」,馬欣說:「它一定需要勇敢,像我到現在都不敢跟親戚談這本書,更何況是海外的親戚,或許他們都認為我還是在寫影評。」從動筆到出版,這本書的時間跨越兩年,馬欣自知:「因為我不知道到哪裡才是安全的、能觸碰的,那麼久沒碰那塊地方了,就像在打開一個儲藏室,內心還是有抗拒,不知道會爬梳到什麼東西。」直到開始書寫、開始挖掘,她才明白,即使真的挖出了土石流,也沒有不好。挖掘的過程,開始了便無法停止,就算發現石穴裡面滿是空洞、落石坍方成一片土石流,都沒辦法停下。「只有這樣,好像才能更認識自己,更理解『當時』為什麼成為了關鍵性的一刻。」

那個「當時」,馬欣在書寫中透過了第三人稱的「她」,如同拿一個鏡面去反射般地一一回顧。「我總有一個感覺,家族凋敗到我這一代,我跟前面長輩相差都至少一輪,他們總給予我一種冰河斷裂感。」即使回到過去,也尋不回他們記憶中的景物,相對於此,馬欣則是處在過渡到下一階段的人。上一代的人,有統一的樣貌,而她則像是一個亂碼,再往下一代,卻已不想記憶也不想知道。「如果我不寫的話,那些浮光掠影,就這樣消失。所有你認為很重要的事情,族譜與家族裡重要的片刻,都像湖裡的倒影,水一撥就散了。」

馬欣形容《邊緣人手記》裡的書寫,就像是趁倒影還在,寫一些隱約記得的事。「當前面的人慢慢走了,我的目送感越來越深,我開始下意識地想幫失智的母親記得那些無法被遺忘、像體內結石一樣的東西。」因為馬欣總在看著,即使只是旁觀,可一如她說:「我所經過的事,依然造就了現在我的樣子,頑固、潔癖與不適應的。」

透過自己的筆,將記憶重新挖出來以後,馬欣形容那是千來以來書寫的魔法,如同解除封印一般,她明白了:

「即使心都碎了,補過丁以後,其實還是可以用的。」

愛的滋味

《邊緣人手記》裡的馬欣有兩個,在「她」與「我」之間,轉移與訴說。馬欣形容,這有點像自我防衛機制,在驟變的當下傻住與關機以後,漫長的開機過程。「防衛機制裡,開始出現另一個人在看,像看著舞台上發生的事。當你轉成另個視角,就像用伯修斯的眼睛瞥看,那些事情可能變得更活生生了,或者說,更容易接受了。」馬欣一直都在練習,好玩地、惡趣地以不同視角看禮教下的孔洞,看落葉底下蓋著的小蟲,當然,還有自己塵封已久的記憶現場。如她所說:「或許不應該打開來看,但還是打開來看了。」

《邊緣人手記》的第一篇文章裡,馬欣調度出記憶中在父親與他人共築的家中吃到的甜品與一球冰淇淋,代言了恨。與恨相對,尚有朦朧多義的「愛」,探詢馬欣記憶中存有的「愛的滋味」,她選擇了嗅覺記憶中七里香的味道。「我小時候在外婆家的時間很長,我與媽媽和外婆的相處,就像是快樂的共同體。外婆家的庭院中種有七里香,那味道像在提醒我,我是被保障、可以平安長大的。有時候,經過某些社區小公園聞到七里香的味道,我會想起,原來那味道是愛。」

味道無分愛恨,但記憶有,記得太多的人,還好有筆。當馬欣開始揮刀向記憶破土,一如她所言:「我把筆當作刀,是什麼刀不一定,我希望至少像《浪人劍客》一樣,能知道風跟樹葉的所在,這是我嚮往的境界。」馬欣的筆是刀,有時用來戳破空氣泡泡的假象;有時刺進自己的記憶洞穴。

它們都被拿出來了嗎?馬欣告訴我:「或許一半,或許更多、更少,總之後面一定還有些像果汁底下殘渣的東西,沒被挖完。」

《邊緣人手記》
馬欣,麥田出版

馬欣筆下有種刺痛人間的荒涼,繼凌厲揭穿現世瘡疤的《階級病院》之後,這回她轉而以冷靜且柔軟的視角,縫補人心內裡的深深孤獨。當回憶綿亙至今,自第三者的旁觀冷眼反芻成長記憶:在家人離散間初嚐恨的滋味,她曾是太早熟知人情涼薄、不得不為童年送葬的少女;她也寫當代人揮之不去的邊緣宿命:包含社群上各種插旗表態、在現世大疫如墜身霧裡的惶然⋯⋯當外在越是喊得震天價響,內裡越顯孤絕殘破;我們像是鬼魅般在這偌大的社會容器中往復飄蕩,輪迴在希望與覆滅之間。

採訪撰文|蔣亞妮
前就讀成功大學中文博士班。二○一五年出版首部散文《請登入遊戲》,二○一七年出版《寫你》,二○二○年出版第三號作品,《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照片提供|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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