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推薦】只做「聞所未聞之事」的瀚草影視，憑藉「類型片」的慧眼耕耘，從虧損谷底到邁向台劇復興──讀《進擊的台劇》

「世界上就是因為有上坡跟下坡，所以才會這麼美麗。雖然爬坡很費力，但視野會越來越廣。事情不是越困難越顯得珍貴嗎？」
──公共電視台時代劇《茶金》(2021)

台灣電視產業的年度盛會，第57屆金鐘獎頒獎典禮將在10/21與22日登場。在日前公布的年度入圍作品名單中，去年幾部成功引發熱烈討論的大戲《茶金》、《華燈初上》、《俗女養成記2》不意外地成為大贏家。究竟哪部作品能搶下2021年的年度好戲NO.1？林心如與楊謹華、郭子乾與温昇豪兩對劇中搭檔強強內戰，又是誰能擊敗對方戴上最佳男女主角的皇冠？

回首「台灣製造」的本土戲劇史，長年都是偶像劇的天下。自2000年代柴智屏打造出《流星花園》IP開啟王朝，也在10年間盛極而衰，於林依晨、陳柏霖《我可能不會愛你》(2011)的最後閃耀後，伴隨主力觀眾的審美疲勞、韓劇及陸劇的強勢興起，以及本土電視台的資金短缺、人才流失而陷入了低谷。這段長達4年的低迷期，可以說在2015年一部6集的迷你劇問世後迎來意想不到的轉機，那就是公視與瀚草影視合作推出的醫療懸疑劇──《麻醉風暴》。

公視提供資金，在推動多元電視劇的前提下以迷你劇集、人生劇展等標案持續支持本土影視團隊走過低潮。但在早期，非主打愛情作品並非主流觀眾口味，也因此在《麻醉風暴》開播前，陣容沒有大明星、也僅有10萬元行銷預算的情況下，並不受到期待。但它好口碑的爆紅，卻吸引了大批「非傳統」的台劇觀眾、重新定義台劇的可能性，更捧紅了吳慷仁、許瑋甯、謝盈萱這一票如今站在本土演員最前線的演技派明星。

同年出現的《一把青》、2016年的「植劇場」系列、2017年的《通靈少女》與《花甲男孩轉大人》……在政府的支持與產業的共同努力下，年年產生打破同溫層的話題作品，台灣終於又走向了「台劇復興」的年代。從《麻醉風暴》到《茶金》，這七年間站在第一線的製作公司領頭羊，便是鼎鼎大名的瀚草影視。瀚草曾經差點破產，創辦人曾瀚賢、湯昇榮，歷經什麼樣的奮鬥過程得以克服重重難關、做出如今的成績呢？由聯經企劃出版的《進擊的台劇：故事×技術×IP放大，瀚草與合影視如何打造影視台流，走向世界！》，便收錄台灣影視界兩大代表人物的理念報導，以及瀚草多部名作的幕後故事，每一部好戲工作團隊要角的精彩訪談。是一本廣大影視產業工作者必讀的實用工具書、也是長年推廣IP的出版人、抱持作品改編夢的作者群，一定得蒐藏研究的逸品。

瀚草影視的第一部台劇《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010)便入圍多項金鐘獎，這是公視在大環境聚焦於有消費能力的女性時，投入為青春世代說故事的作品。本作表現一鳴驚人，也是瀚草讓公視電視戲劇組組長李淑屏留下好印象的第一次合作，奠定日後《麻醉風暴》良好合作關係的基礎。而一直有個電影夢的曾瀚賢，雄心勃勃出手籌備自製的電影長片：《阿嬤的夢中情人》(2013)卻叫好不叫座，讓瀚草損失慘重。

危機就是轉機，曾瀚賢痛定思痛，為瀚草定下兩個重點：電影要務實地走向「類型」與中小成本；劇集要做出市場區隔性，建立屬於瀚草的不可取代性。他讀遍文化部甄選的優良電影劇本獎作品，選中了黃建銘的《惡火追緝》(2013)。無論是原本的推理警探劇本，或是改編後推出的《麻醉風暴》，都是市面上罕見的類型台劇。曾瀚賢說：「我那個時候底氣很不足，就在想，我要怎麼做出和別人的作品有區隔的創作。」幸好，在一無所有時走向「類型劇」這塊荒地，嘗試種出自己的成果的瀚草，在同時開發的兩個案子中接連創造了奇蹟。一個是《麻醉風暴》，另一個就是再次挑戰電影創作的《紅衣小女孩》。

「我不可能再賠一次了，我到底要怎麼翻身？」曾瀚賢仔細評估市場，找到了「恐怖片」這片藍海。回首台灣恐怖電影史，陳國富導演與美國、香港合製的《雙瞳》(2002)曾立下里程碑，但後續無法複製出同一套作戰方式，因此電影界雖斷斷續續有作品出現，但都缺乏鮮明特色與質感，也未被觀眾肯定。然而，即便在台灣整體電影票房最低迷的時刻，那些日本、泰國恐怖片票房都還有三、四千萬台幣的數字。這讓曾瀚賢判斷台灣觀眾有看恐怖片的需求，他更具慧眼地挑出了台灣社會熟悉的靈異傳說「紅衣小女孩」來著手進行。

藉由《紅衣小女孩》一戰成名的新興導演程偉豪分享他研究恐怖片經典的發現：「那些『熱門的鬼』最後都會有一個關於自己身世的故事，一個追本溯源的過程。泰國有《幽魂娜娜》(1997)，日本有《七夜怪談》(1998)，台灣也有自己恐怖片的經典形象。像是這個『紅衣小女孩』，並由此拍出一個屬於台灣經典形象的恐怖片。」團隊也認為，恐怖片與喜劇一樣，每個人恐怖害怕的東西都不一樣，這跟每個人的生命經驗有關。而亞洲電影大多有著「因果循環、輪迴」的概念，這是種跨語言與族群的共識，再加上取經《厲陰宅》(2013)的經典「逛鬼屋」手法，是瀚草為作品定調的主旨。

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準確抓住客群，也就是對影視界有巨大影響的市場調查。女性是台灣恐怖電影的主力觀眾，瀚草從《紅衣小女孩》8500萬元的票房中發現中學女生是高比例的支持者。女性展現脆弱與勇敢的對比強烈，會使觀眾更想看到女性的勇氣與成長。因此精益求精，第二集不但找編劇楊宛儒充分調劑原本只有陽剛味的主創團隊，更進一步擴展紅衣世界觀，盡量放入有溫度的情感，讓劇情在恐怖片核心觀眾以外吸引更廣大的族群。他們說「要有武戲，也要有文戲」，武戲就是恐怖片的手法，文戲也就是情感。《紅衣小女孩2》(2017)破億票房的轟動成績也開啟了台灣日後《返校》(2019)、《咒》(2022)的原創恐怖電影盛世。

瀚草的精神最令筆者欣賞之處，就是他們絕非一再重複勝利方程式，走上偶像劇的自我毀滅之路。在推出《麻醉風暴》兩季劇集與《紅衣小女孩》電影三部曲累積聲量與名氣後，曾瀚賢希望繼續改善產業的不足處：台灣以前常常是導演身兼編劇，不然就買現成的優良劇本改編，編劇身處產業界底層，只能寫偶像劇與鄉土劇。《麻醉風暴2》遭遇「線上編劇知道這戲好，但都不會寫醫療劇」的困境後，曾瀚賢決定另外成立專門進行故事開發與編劇培養的公司：「英雄旅程股份有限公司」。英雄旅程是瀚草最堅強的後勤，專心尋找IP還能開發更多元的題材給其他公司。而他們第一個斥資重金買下的小說IP，便是筆者於尖端任職時邀稿引進並撰寫解說、專訪的天地無限《第四名被害者》(2015)，也正是2020年登上台灣第一部被串流龍頭Netflix 訂購續季的刑偵類神劇《誰是被害者》。而筆者後來在秀威資訊主編並榮獲政府大獎的一部犯罪推理小說，當年也被瀚草迅速鎖定購下版權，在簽約的洽談過程中與曾瀚賢、湯昇榮兩位前輩有著不少交流。

無論是犯罪、奇科幻、歷史……類型劇／電影紅遍全球，但在台灣或許是受到原生市場小、投資者保守、圈內人與補助評審長期偏好藝術片等重重限制，除了愛情類外其他類型一直沒有發展起來，其實與本土類型小說始終被純文學與翻譯小說夾殺是很相似的狀況。客觀來看，即便商業利益珠玉在前，但台灣文創整體落後的情況下，搶先突圍的瀚草現在占據話語權便是他們應得的回報。筆者認為瀚草另一個優秀的策略便是：「在尚未成氣候時因做類型而成功，更沒有因為成功了就放棄類型！」如今的瀚草推出五種類型品牌：「Gold Grass」、「Red Grass」、「Purple Grass」、「Pink Grass」和「Sky Blue Grass」，分別對應「經典、時代」、「推理、警匪、刑偵」、「奇幻、穿越、懸疑」、「愛情、年輕、喜劇」和「家庭、兒童、勵志」這些類型定義，可以看出其持續深耕、廣納各種類型精華的企圖。以顏色來塑造品牌形象，簡單好記，也更容易與國際接軌。

《誰是被害者》就是「Red Grass」的代表作，《茶金》是「Gold Grass」的典範。值得注意的是，影視界絕非每一部作品都能暢銷，在這段摸索的過程中，瀚草仍有林依晨主演的《234說愛你》(2015)、《逃出立法院》(2020)這些挫敗。但他們並沒有轉彎、捨棄原本的理念。當然瀚草更不會墨守成規，與他們一同打出知名度的演員黃健瑋便評價：「瀚草真的很有趣的地方是他們都在做『聞所未聞的事』！瀚賢和湯哥的組合真的很棒，既有瘋狂的創意和創舉,又可以很務實地執行。」《麻醉風暴2》大氣魄地遠赴約旦與捷運爆炸案的拍攝，《茶金》還原五○年代茶葉王國風華的美術手筆，在在為台劇墊高了地板，讓世界看見台灣出品的能力。瀚草尚未止步，在《進擊的台劇》最後一個單元的訪談中，曾瀚賢便提到要與其他國家的團隊一起思考關於亞洲、甚至是跨出亞洲的題材。就算故事從台灣出發，但整個團隊來自不同地方，便能在過程中帶給他們觀念衝擊。這個想法也是來自Netfix、Disney+這些OTT巨擎的回饋：「為什麼看過一輪台灣的影視作品，大部分的題材都在同一個範圍內？為什麼沒有跳出框架的作品？」於是我們也即將看到，與日本合作出品，改編宮部美幸名作的台版《模倣犯》在Netfix獨家登場，這又是一次瀚草站穩在地、踏出海外的驚人嘗試。

雖然同樣承受觀眾／讀者喜好的風險，但由於投入成本的差異，影視業是一個比出版業還要殘酷的戰場。就像一次《阿嬤的夢中情人》的慘敗就可能毀滅一家公司那樣。也因此在現今由文化內容策進院帶動出版文本轉化的人人IP浪潮中，《進擊的台劇》集結影視業十幾年經驗正負值的精華格外具有參考價值，裡頭充滿前人寶貴的智慧。比起講述理想，那些奮力掙扎抓住客群的求生指南，是身處出版業衰退期的我們需要學習的。而筆者從中感受到最有共鳴的，便是他們對於「類型」謙遜的態度與誠懇的理解。

程偉豪指出，談到類型片的關鍵，在於考驗「舊瓶新裝」的能力。西方的類型片太多，可以取經的比比皆是。「但即便西方的手法,最終還是要找到台灣習慣的樣子。這個很重要，是創作者藝術性的來源。」落地、在地化、接地氣，就是目標觀眾真正在意的事。「但關鍵就是你新裝的方式是什麼？你對舊瓶有足夠的瞭解了嗎？」類型片普遍有一個基本的公式，恐怖片就是在玩恐怖的娛樂手法、犯罪片則在等待翻轉。「這些公式你有沒有掌握好，還是你急著想要推翻它？」公式乍看容易，但並非如此。類型片並不是沒有想要表達的主題，而是透過娛樂的手法，讓觀眾投其所好地看到創作者最希望他們接收到的觀點。

類型是一種與觀眾約定俗成的契約──受眾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享受這個面向的娛樂而選擇你，如果想要在創作中取得商業回饋，你便不能夠背叛期待、需要適當放下自己的美學堅持，需要更為讀者著想。台灣影視圈已逐漸掌握類型的敘事方式，文壇則還在努力中。……。但就像曾瀚賢所言，OTT平台大戰看似最好的時機，卻也是未成熟的台灣影視界最大考驗，如果不逼迫自己進步到高水平，就會被捨棄、榮景立馬宛如泡沫蒸發。台灣出版業同處IP發展、轉型的關鍵時刻，下一步該怎麼走？如何孕育新的生命？相信收錄瀚草影視這段英雄旅程的《進擊的台劇》，會帶給每一位朋友專屬於你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