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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蛻變中的柳美里 ─從「療癒書寫」到「悲憫眾生」:《JR上野站公園口》譯者後記

by 章蓓蕾

柳美里的小說《JR上野站公園口》於二○二○年十一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翻譯文學部門獎」。我身為最早介紹柳美里給國內讀者的譯介者,聽到這個消息當然非常高興,同時也不可否認,我心裡更為作家感到慶幸,因為她終於擺脫「日本第一私小說作家」的頭銜,變身成為世界公認的大作家。

二○○○年前後,我連續翻譯過柳美里的九部作品,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為主題的私小說。柳美里在訪談中提到,寫作對她來說是一種療癒,她是用書寫來治療幼時遭受的心靈創傷。

身為韓國移民的柳美里從小就被同學排斥,中學二年級輟學後,她整日在外遊蕩,大部分的時間是在墓地跟鬼魂交談。柳美里的母親後來跟外遇的男人私奔時,把女兒從家裡帶走。多年後,柳美里回憶當時的情景說,那個男人的妻子住在附近,經常在半夜跑來哭鬧,所以她那時在學校和家庭都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這段成長經歷,後來被寫成小說《家族電影》,並使柳美里成為一九九七年芥川賞得主。由於早期作品幾乎都是描寫自身的故事,有人認為她的小說內容重複性太強。另一方面,也有很多讀者欣賞她的文筆,暗自期待作家儘快走出私小說世界。

《JR上野站公園口》是柳美里於二○一四年發表的作品,小說問世後,國內市場反應平淡,甚至還被有心人士貼上「反天皇」的標籤,作者也遭到保守勢力的抨擊,反韓團體還把這部小說當成聲討的目標,文學評論家們都對這部作品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

但在時隔六年之後,幾乎已被世人遺忘的小說,卻突然在太平洋彼岸獲得美國文學界大獎,又重新引起日本讀者的關注。據「日販」(日本出版販賣)的統計顯示,去年(二○二一年)六月為止,《JR上野站公園口》已銷售四十三萬部,成為去年上半年文庫本暢銷榜的冠軍,難怪當初冷眼看待這部作品的各界人士都感到意外與尷尬。

為什麼在日本飽受非議的作品,卻受到西方讀者的歡迎呢?《JR上野站公園口》英文版譯者莫根•賈爾斯(Morgan Giles)在訪談中表示,她讀過許多描寫福島核輻射事故的作品,只有《JR上野站公園口》讓她流下了感動的眼淚。賈爾斯指出:「這部小說提醒了世人,在那塊喪失資源與生命的土地上,現在仍有很多人在那裡生活,但他們的犧牲已逐漸被人遺忘。」

「紐約時報」在專題報導中形容《JR上野站公園口》是「一部以建築工人的幽靈為主角的小說」。主角出生在日本東北的貧農家庭,剛滿十二歲就被送去打工,一輩子都在外地賺錢養家,等到年老返鄉後才發現,他在家鄉已無立足之地,所以最後只好自我放逐,變成了東京上野公園裡的流浪漢。

或許是因為作者把流浪漢的悲慘人生描寫得過於真切,戳中了日本讀者的痛點,所以才對這部小說心生抗拒吧?而相對的,也是因為小說裡的描述滿足了西方讀者的好奇心,美國的評審委員才覺得這是一部難能可貴的作品吧?如果,作者沒有設定主角跟明仁天皇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沒設定主角的妻子跟昭和天皇的生母貞明皇后一樣叫做「節子」,或許,日本某些群體也不至於對這部小說敏感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吧。

日本政治思想史學者原武史在《JR上野站公園口》文庫版的〈解說〉中指出,主角最後的歸宿似乎是在暗示,黎民百姓只有從離世的那一瞬起,才能掙脫覆蓋全國疆域每個角落的天皇制。或許作者是想藉主角的一生探討黎民不幸的原因,究竟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還是生不逢時?或像主角的母親所說的「不走運」?

柳美里在小說裡對天皇制發出過悲嘆嗎?我想,每位讀者心中都有不同的解答,但那些把《JR上野站公園口》定性為「反天皇 」的讀者,可能根本不知道,同樣也是芥川賞得主的沖繩作家目取真俊的小說才是真正的「反天皇」。目取真俊在小說《走在名為和平的大街上》裡不但把天皇形容為「堆起笑紋的白臉好像失去鮮度的烏賊,一對浮腫如泥偶的小眼中露出羸弱的目光」,甚至還讓老婦阿歌把糞便塗抹在天皇座車的擋風玻璃上,藉以宣洩作者對天皇制的怨憤。

但不論如何,《JR上野站公園口》的表現方式獲得了西方讀者的認可,創設於一九五○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是全美最具權威性的文學獎,在柳美里之前,獲得該獎的日本作家都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譬如像:川端康成(一九七一年/《山之音》)、口一葉(一九八二年/《青梅竹馬》)、多和田葉子(二○一八年/《獻燈使》)。

眾所周知,川端康成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多和田葉子則是日本下次獲得該獎呼聲最高的作家,所以柳美里這次得獎之後,日本文學界人士都在猜測,說不定柳美里也有機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不過,這類傳言並沒對柳美里造成任何影響,她仍像從前一樣,繼續書寫她從二○○七年開始執筆的「山手線系列」。這個系列由七部小說組成,每部作品的主角都是生活在JR山手線沿線的底層市民,作者用心聆聽他們對喪失發出嘆息,試圖以說故事的方式引起社會大眾對這些弱勢人群的關注。

事實上,《JR上野站公園口》就是「山手線系列」當中的第五部。據柳美里透露,她目前正在書寫這個系列的最後一部,題目叫做《JR常磐線夜之森站》,預定二○二二夏天付梓。這部小說可說是《JR上野站公園口》的姊妹篇,故事主角是一名冒著生命危險在福島核電廠處理核輻射汙水的除汙工。

柳美里獲獎後談到今後的寫作計畫時表示:「人活在世,必定會遭遇各種喪失,但我認為喪失並不是消失,每個人最終都不免一死,但那個人曾在世上存在,曾在人生中有所作為,即使在離世之後,那個人的所作所為仍會在世上留下回響。我想,小說家的任務就是用心傾聽庶民遭遇喪失後留下的迴響。」

顯然,柳美里早已不是私小說時代的柳美里,今天的她,不但走出了心靈創傷的陰影,還擁有悲天憫人的餘裕。深信在不久的將來,柳美里一定還會創造更多令人驚喜的作品,贏得更多讀者的讚許。

二○二二年二月吉日
章蓓蕾
寫於東京

《JR上野站公園口》
柳美里/著,立場寬子(章蓓蕾)/譯,聯經出版

JR 地鐵上野站,曾是他懷抱希望來到東京的首站,也是他的人生終站。徘徊在上野站公園口,無家可歸的幽靈,回望一生無盡的失落。阿和,生於日本東北福島縣的貧農,大半輩子漂泊外地打工養家,卻在返鄉養老之際,遭逢妻兒驟逝的打擊。人生僅有的一點希望被無情地奪走,他輾轉成為東京上野公園裡的遊民。他的一生因一連串莫名的巧合,與日本皇室相連,然而阿和只是貧苦的一介平民,命運隨著日本近代歷史的轉折而浮沉。1964 年東京奧運會籌辦,曾帶給他希望;2011 年東日本大地震卻震碎了他的心;2020 年奧運又讓他頓失棲身之所。即使到了來生也無家可歸,無法安息。他注定徘徊在繁華東京的上野站公園口,隱沒於從不被光亮發現的黑暗裡。

文|章蓓蕾
又名立場寬子(Tateba Hiroko),政大新聞系畢業。1981年起定居日本,現專事翻譯,曾在北京、瀋陽、洛杉磯、曼谷等地長住。譯作六十餘部,其中包括柳美里的早期作品九部:《家族電影》、《家夢已遠》、《命》、《魂》、《聲》、《生》、《口紅》、《女學生之友》、《水邊的搖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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